卷二十七伪汉裔夺妾山中假将军还姝江上
诗云:
曾闻盗亦有道,其间多有英雄。若逢真正豪杰,偏能掉臂于中。
昔日宋相张齐贤,他为布衣时,值太宗皇帝驾幸河北,上太平十策。太宗大喜,用了他六策,余四策斟酌再用。齐贤坚执道:“是十策皆妙,尽宜亟用。”太宗笑其狂妄,还朝之日,对真宗道:“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,名曰张齐贤,留为你他日之用。”真宗牢记在心,后来齐贤登进士榜,却中在后边。真宗见了名字,要拔他上前,争奈榜已填定,特旨一榜尽赐及第,他日直做到宰相。
这个张相未遇时节,孤贫落魄,却倜傥有大度,一日偶到一个地方,投店中住止。其时适有一伙大盗劫掠归来,在此经过,下在店中造饭饮酒,枪刀森列,形状狰狞。居民恐怕拿住,东逃西匿,连店主多去躲藏。张相剩得一身在店内,偏不走避。看见群盗吃得正酣,张相整一整巾帻,岸然走到群盗面前,拱一拱手道:“列位大夫请了,小生贫困书生,欲就大夫求一醉饱,不识可否?”群盗见了容貌魁梧,语言爽朗,便大喜道:“秀才乃肯自屈,何不可之有?但是吾辈粗疏,恐怕秀才见笑耳。”即立起身来请张相同坐。张相道:“世人不识诸君,称呼为盗,不知这盗非是龌龊儿郎做得的。诸君多是世上英雄,小生也是慷慨之士,今日幸得相遇,便当一同欢饮一番,有何彼此?”说罢,便取大碗斟酒,一饮而尽。群盗见他吃得爽利,再斟一碗来,也就一口吸干,连吃个三碗。又在桌上取过一盘猪蹄来,略擘一擘开,狼飧虎咽,吃个罄尽。群盗看了,皆大惊异,共相希咤道:“秀才真宰相器量!能如此不拘小节,决非凡品。他日做了宰相,宰制天下,当念吾曹为盗多出于不得已之情。今日尘埃中,愿先结纳,幸秀才不弃!”各各身畔将出金帛来赠,你强我赛,堆了一大堆。张相毫不推辞,一一简取,将一条索子捆缚了,携在手中,叫声聒噪,大踏步走出店去。此番所得倒有百金,张相尽付之酒家,供了好些时酣畅。只此一段气隗,在贫贱时就与人不同了。这个是胆能玩盗的,有诗为证:等闲卿相在尘埃,大嚼无惭亦异哉!自是胸中多磊落,直教剧盗也怜才。
山东莱州府掖县有一个勇力之士邵文原,义气胜人,专要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有人在知县面前谤他恃力为盗,知县初到不问的实,寻事打了他一顿。及至知县朝觐入京,才出境外,只见一人骑着马,跨着刀,跑到面前,下马相见。知县认得是邵文原,只道他来报仇,吃了一惊,问道:“你自何来?”文原道:“小人特来防卫相公入京,前途剧贼颇多,然闻了小人之名,无不退避的。”知县道:“我无恩于你,你怎到有此好心?”文原道:“相公前日戒训小人,也只是要小人学好;况且相公清廉,小人敢不尽心报效?”知县心里方才放了一个大疙瘩。文原随至中途,别了自去,果然绝无盗警。
一日出行,过一富翁之门,正撞着强盗四十余人在那里打劫他家,将富翁捆缚住,着一个强盗将刀加颈,吓他道:“如有官兵救应,即先下手!”其余强盗尽劫金帛。富翁家里有一个钱堆,高与屋齐,强盗算计拿他不去,尽笑道:“不如替他散了罢。”号召居民,多来分钱。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,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,也有贪财大胆的,拿了家伙称心的兜取,弄得钱满阶墀。邵文原闻得这话,要去玩弄这些强盗,在人丛中侧着肩膊,挨将进去,高声叫道:“你们做甚的?做甚的?”众人道:“强盗多着哩!不要惹事!”文原走到邻家,取一条铁叉,立在门内,大叫道:“邵文原在此!你们还了这家银子,快散了罢!”富翁听得,恐怕强盗见有救应,即要动刀,大叫道:“壮士快不要来!若来,先杀我了。”文原听得,权且走了出来。群盗齐把金银装在囊中,驮在马背上,有二十驮。仍绑押了富翁,送出境外二十里,方才解缚。富翁披发狼狈而归。谁知文原自出门外,骑着马,即远远随来,看见富翁已回,急鞭马追赶。强盗见是一个人,不以为意。文原喝道:“快快把金银放在路旁!汝等认得邵文原否?”强盗闻其名,正慌张未答。文原道:“汝等迟迟,且着你看一个样!”飕的一箭,已把内中一个射下马来,死了。群盗大惊,一齐下马跪在路旁,告求饶命。文原喝道:“留下东西,饶你命去罢!”强盗尽把囊物丢下,空身上马逃遁而去。文原就在人家借几匹马,负了这些东西,竟到富翁家里,一一交还。富翁迎着,叩头道:“此乃壮士出力夺来之物,已不是我物了。愿送至君家,吾不敢吝。”文原怒叱道:“我哀怜你家横祸,故出力相助,吾岂贪私邪!”尽还了富翁,不顾而去,这个是力能制盗的,有诗为证:白昼探丸势已凶,不堪壮士笑谈中。挥鞭能返相如璧,尽却酬金更自雄。
再说一个见识能作弄强盗的汪秀才,做回正话。看官要知这个出处,先须听我《潇湘八景》:云暗龙堆古渡,湖连鹿角平田。薄暮长杨垂首,平明秀麦齐肩。人羡春游此日,客愁夜泊如年--潇湘夜雨。湘妃初理云鬟,龙女忽开晓镜。银盘水面无尘,玉魄天心相映。一声铁笛风清,两岸画阑人静--洞庭秋月。八桂城南路杳,苍梧江月音稀。昨夜一天风色,今朝百道帆飞。对镜且看妾面,倚楼好待郎归--远浦归帆。湖平波浪连天,水落汀沙千里。芦花冷澹秋容,鸿雁差池南徙。有时小棹经过,又遣几群惊起--平沙落雁。轩帝洞庭声歇,湘灵宝瑟香销。湖上长烟漠漠,山中古寺迢迢。钟击东林新月,僧归野渡寒潮--烟屿晚钟。湖头俄顷阴晴,楼上徘徊晚眺。霏霏雨障轻过,闪闪夕阳回照。渔翁东岸移舟,又向西弯垂钓--渔村夕阳。石港湖心野店,板桥路口人家。少妇箧中麦芡,村翁筒里鱼虾。蜃市依稀海上,岚光咫尺天涯--山市晴岚。陇头初放梅花,江面平铺柳絮。楼居万玉丛中,人在水晶深处。一天素幔低垂,万里孤舟归去--江天暮雪。此八词多道着楚中景致。乃一浙中缙绅所作,楚中称道此词颇得真趣,人人传诵的。这洞庭湖八百里,万山环列,连着三江,乃是盗贼渊薮。国初时,伪汉陈友谅据楚称王,后为太祖所灭。今其子孙住居瑞昌、兴国之间,号为柯陈,颇称蕃衍。世世有勇力出众之人,推立一个为主;其族负险善斗,劫掠客商。地方有亡命无赖,多去投入伙中。官兵不敢正眼觑他,虽然设立有游击、把总等巡游武官,提防地方非常事变,却多是与他们豪长通同往来,地方官不奈他何的,宛然宋时梁山泊光景。
且说黄州府黄冈县有一个汪秀才,身在黉官,家事富厚,家僮数十,婢妾盈房。做人倜傥不羁,豪侠好游,又兼权略过人,凡事经他布置,必有可观,混名称他为汪太公,盖比他吕望一般智术。他房中有一爱妾,名曰回风,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;更兼吟诗作赋,驰马打弹,是少年场中之事,无所不能。汪秀才不惟宠冠后房,但是游行再没有不带他同走的。怎见得回风的标致?云鬓轻梳蝉翼,翠眉淡扫春山。朱唇缀一颗樱桃,皓齿排两行碎玉。花生丹脸,水剪双眸。意态自然,技能出众。直教杀人壮士回头觑,便是入定禅师转眼看。
一日,汪秀才领了回风来到岳州,登了岳阳楼,望着洞庭浩渺,巨浪拍天。其时冬月水落,自楼上望君山,隔不多些水面。遂出了岳州南门,拿舟而渡,不上数里,已到山脚。顾了肩舆,与回风同行十余里,下舆谒湘君祠。右数十步榛莽中,有二妃冢,汪秀才取酒来与回风各酹一杯。步行半里,到崇胜寺之外,三个大字是“有缘山”。汪秀才不解,回风笑道:“只该同我们女眷游的,不然何称有缘?”汪秀才去问僧人,僧人道:“此处山灵妒人来游,每将渡,便有恶风浊浪阻人。得到此地者,便是有缘,故此得名。”汪秀才笑对回风道:“这等说来,我与你今日到此,可谓侥幸矣。”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许多胜处,说有轩辕台,乃黄帝铸鼎于此;酒香亭,乃汉武帝得仙酒于此;郎吟亭,乃吕仙遗迹;柳毅井,乃柳毅为洞庭君女传书处。汪秀才别了僧人,同了回风,由方丈侧出去,登了轩辕台。凭栏四顾,水天一色,最为胜处。又左侧过去,是酒香亭。绕出山门之左,登朗吟亭。再下柳毅井,旁有传书亭。亭前又有刺桔泉许多古迹。
正游玩间,只见山脚下走起一个大汉来,仪容甚武,也来看玩。回风虽是遮遮掩掩,却没十分好躲避处。那大汉看见回风美色,不转眼的上下瞟觑,跟定了他两人,步步傍着不舍。汪秀才看见这人有些尴尬,急忙下山。将到船边,只见大汉也下山来,口里一声胡哨,左近一只船中吹起号头答应,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汉来,对岸上大汉声喏。大汉指定回风道:“取了此人献大王去!”众人应一声,一齐动手,犹如鹰拿燕雀,竟将回风抢到那只船上,拽起满篷,望洞庭湖中而去,汪秀才只叫得苦。这湖中盗贼去处,窟穴甚多,竟不知是那一处的强人弄的去了。凄凄惶惶,双出单回,甚是苦楚。正是:不知精爽落何处,疑是行云秋水中。
汪秀才眼看爱姬失去,难道就是这样罢了?他是个有擘划的人,即忙着人四路找听,是省府州县闹热市镇去处,即贴了榜文:“但有知风来报的,赏银百两。”各处传遍道汪家失了一妾,出着重赏招票。从古道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,汪秀才一日到省下来,有一个都司向承勋,是他的相好朋友,摆酒在黄鹤楼请他。饮酒中间,汪秀才凭栏一望,见大江浩渺,云雾苍茫,想起爱妾回风不知在烟水中那一个所在,投袂而起,亢声长歌苏子瞻《赤壁》之句云:“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”歌之数回,不觉潸然泪下。向都司看见,正要请问,旁边一个护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:“秀才饮酒不乐,得非为家姬失去否?”汪秀才道:“汝何以知之?”家丁道:“秀才遍榜街衢,谁不知之!秀才但请与我主人尽饮,管还秀才一个下落。”汪秀才纳头便拜道:“若得知一个下落,百觥也不敢辞。”向都司道:“为一女子,直得如此着急?且满饮三大卮,教他说明白。”汪秀才即取大卮过手,一气吃了三巡。再斟一卮,奉与家丁道:“愿求壮士明言,当以百金为寿。”家丁道:“小人是兴国州人,住居阖闾山下,颇知山中柯陈家事体。为头的叫做柯陈大官人,有几个兄弟,多有勇力,专在江湖中做私商够当。他这一族最大,江湖之间各有头目,惟他是个主。前日闻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来,进与大官人,甚是快活,终日饮酒作乐。小人家里离他不上十里路,所以备细得知。这个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,这消息是真了。”向都司便道:“他这人慷慨好义,虽系草窃之徒,多曾与我们官府往来,上司处也私有进奉,盘结深固,四处响应,不比其他盗贼,可以官兵缉拿得的。若是尊姬被此处弄了去,只怕休想再合了,天下多美妇人,仁兄只宜丢开为是。且自畅饮,介怀无益。”汪秀才道:“大丈夫生于世上,岂有爱姬被人所据,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计夺转来的?某虽不才,誓当返此姬,以博一笑。”向都司道:“且看仁兄大才,谈何容易!”当下汪秀才放下肚肠,开怀畅饮而散。
次日,汪秀才即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,以谢报信之事。就与都司讨此人去做眼,事成之后,再奉五十金,以凑百两。向都司笑汪秀才痴心,立命家丁到汪秀才处听凭使用,看他怎么作为。家丁接了银子,千欢万喜,头颠尾颠,巴不得随着他使唤了。就向家丁问了柯陈家里弟兄名字。汪秀才胸中算计已定,写下一状,先到兵巡衙门去告。兵巡看状,见了柯陈大等名字,已自心里虚怯,对这汪秀才道:“这不是好惹的。你无非只为一妇女小事,我若行个文书下去,差人拘拿对理,必要激起争端,致成大祸,决然不可。”汪秀才道:“小生但求得一纸牒文,自会去与他讲论曲直,取讨人口,不须大人的公差,也不到得与他争竞,大人可以放心。”兵巡见他说得容易,便道:“牒文不难,即将汝状判准,排号用印,付汝持去就是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小生之意,也只欲如此,不敢别求多端,有此一纸,便可了一桩公事来回复。”兵巡似信不信,吩咐该房如式端正,付与汪秀才。
汪秀才领了此纸,满心欢喜,就象爱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,来见向都司道:“小生状词已准,来求将军助一臂之力。”都司摇头道:“若要我们出力,添拨兵卒,与他厮斗,这决然不能的。”汪秀才道:“但请放心,多用不着,我自有人。只那平日所驾江上楼船,要借一只,巡江哨船,要借二只,与平日所用伞盖旌旗冠服之类,要借一用。此外不劳一个兵卒相助,只带前日报信的家丁去就够了。”向都司道:“意欲何为?”汪秀才道:“汉家自有制度,此时不好说得,做出便见。”向都司依言,尽数借与汪秀才。汪秀才大喜,罄备了一个多月粮食,唤集几十个家人;又各处借得些号衣,多打扮了军士,一齐到船上去撑驾开江。鼓吹喧阗,竟象武官出汛一般。有诗为证:舳舻千里传赤壁,此日江中行画袴。将军汉号是楼船,这回投却班生笔。
汪秀才驾了楼船,领了人从,打了游击牌额,一直行到阖闾山江口来。未到岸四五里,先差一只哨船载着两个人前去。一个是向家家丁。一个是心腹家人汪贵,拿了一张硬牌,去叫齐本处地方居民,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击。就带了几个红帖,把汪姓去了一画,帖上写名江万里,竟去柯陈大官人家投递。几个兄弟,每人一个帖子,说新到地方的官,慕大名就来相拜。两人领命去了。汪秀才吩咐舡户,把舡慢慢自行。且说向家家丁是个熟路,得了汪家重赏,有甚不依他处?领了家人汪贵,一同下在哨船中了,顷刻到了岸边,掮了硬牌上岸,各处一说,多晓得新官舡到,整备迎接。家丁引了汪贵同到一个所在,原来是一座庄子,但见:冷气侵人,寒风扑面。三冬无客过,四季少人行。团团苍桧若龙形,郁郁青松如虎迹。已升红日,庄门内鬼火荧荧;未到黄昏,古涧边悲风飒飒。盆盛人酢酱,板盖铸钱炉。蓦闻一阵血腥来,原是强人居止处。
家丁原是地头人,多曾认得柯陈家里的,一径将帖儿进去报了。柯陈大官人认得向家家丁是个官身,有甚么疑心?与同兄弟柯陈二、柯陈三等会集商议道:“这个官府甚有吾每体面,他既以礼相待,我当以礼接他。而今吾每办了果盒,带着羊酒,结束鲜明,一路迎将上去。一来见我每有礼体,二来显我每弟兄有威风。看他举止如何,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。”商议已定,外报游府船到江口,一面叫轿夫打轿拜客,想是就起来了。柯陈弟兄果然一齐戎装,点起二三十名喽罗,牵羊担酒,擎着旗幡,点着香烛,迎出山来。
江秀才船到泊里,把借来的纱帽红袍穿着在身,叫齐轿夫,四抬四插抬上岸来。先是地方人等声喏已过,柯陈兄弟站着两旁,打个躬,在前引导,汪秀才吩咐一径抬到柯陈家庄上来。抬到厅前,下了轿,柯陈兄弟忙掇一张坐椅摆在中间。柯陈大开口道:“大人请坐,容小兄弟拜见。”汪秀才道:“快不要行礼,贤昆玉多是江湖上义士好汉,下官未任之时,闻名久矣。今幸得守此地方,正好与诸公义气相与,所以特来奉拜。岂可以官民之礼相拘?只是个宾主相待,倒好久长。”柯陈兄弟跪将下去,汪秀才一手扶起,口里连声道:“快不要这等,吾辈豪杰不比寻常,决不要拘于常礼。”柯陈兄弟谦逊一回,请汪秀才坐了,三人侍立。汪秀才急命取坐来,分左右而坐。柯陈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,喜出非常,急忙治酒相款。汪秀才解带脱衣,尽情欢宴,猜拳行令,不存一毫形迹。行酒之间,说着许多豪杰够当,掀拳裸袖,只恨相见之晚。柯陈兄弟不唯心服,又且感恩,多道:“若得恩府如此相待,我辈赤心报效,死而无怨。江上有警,一呼即应,决不致自家作孽,有负恩府青目。”汪秀才听罢,越加高兴,接连百来巨觥,引满不辞,自日中起,直饮至半夜,方才告别下船。此一日算做柯陈大官人的酒,第二日就是柯陈二做主,第三日就是柯陈三做主,各各请过。柯陈大官人又道:“前日是仓卒下马,算不得数。”又请吃了一日酒,俱有金帛折席。汪秀才多不推辞,欣然受了。
酒席已完,回到船上,柯陈兄弟多来谢拜,汪秀才留住在船上,随命治酒相待。柯陈兄弟推辞道:“我等草泽小人,承蒙恩府不弃,得献酒食,便为大幸,岂敢上叨赐宴?”汪秀才道:“礼无不答,难道只是学生叨扰,不容做个主人还席的?况我辈相与,不必拘报施常规。前日学生到宅上,就是诸君作主;今日诸君见顾,就是学生做主。逢场作戏,有何不可!”柯陈兄弟不好推辞。早已排上酒席,摆设已完。汪秀才定席已毕,就有带来一班梨园子弟,上场做戏。做的是《桃园结义》、《千里独行》许多豪杰襟怀的戏文,柯陈兄弟多是山野之人,风此花哄,怎不贪看?岂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吩咐行船的,但听戏文锣鼓为号,即便地开船。趁着月明,沿流放去,缓缓而行,要使舱中不觉。行来数十余里,戏文方完。兴未肯阑,仍旧移席团坐,飞觞行令,乐人清唱,劝酬大乐。汪秀才晓得船已行远,方发言道:“学生承诸君见爱,如此倾倒。可谓极欢。但胸中有一件小事,甚不便于诸君,要与诸君商量一个长策。”柯陈兄弟愕然道:“不知何事?但请恩府明言,愚兄弟无不听令。”汪秀才叫从人掇一个手匣过来,取出那张榜文来捏在手中,问道:“有一个汪秀才告着诸君,说道劫了他爱妾,有此事否?”柯陈兄弟两两相顾,不好隐得。柯陈大回言道:“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,名曰回风,说是汪家的。而今见在小人处,不敢相瞒。”汪秀才道:“一女子是小事,那汪秀才是当今豪杰,非凡人也。今他要去上本奏请征剿,先将此状告到上司,上司密行此牒,托与学生够当此事。学生是江湖上义气在行的人,岂可兴兵动卒前来搅扰?所以邀请诸君到此,明日见一见上司,与汪秀才质证那一件公事。”柯陈兄弟见说,惊得面如土色,道:“我等岂可轻易见得上司?一到公庭必然监禁,好歹是死了!”人人思要脱身,立将起来,推窗一看,大江之中,烟水茫茫,既无舟楫,又无崖岸,巢穴已远,救应不到,再无个计策了。正是:有翅膀飞腾天上,有鳞甲钻入深渊。既无窟地升天术,目下灾殃怎得延?
柯陈兄弟明知着了道儿,一齐跪下道:“恩府救命则个!”汪秀才道:“到此地位,若不见官,学生难以回复;若要见官,又难为公等。是必从长计较,使学生可以销得此纸,就不见官罢了。”柯陈兄弟道:“小人愚昧,愿求恩府良策。”汪秀才道:“汪生只为一妾着急,今莫若差一只哨船飞棹到宅上,取了此妾来船中,学生领去,当官交付还了他,这张牒文可以立销,公等可以不到官了。”柯陈兄弟道:“这个何难!待写个手书与当家的,做个执照,就取了来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事不宜迟,快写起来。”柯陈大写下执照,汪秀才立唤向家????家丁与汪贵两个到来。他一个是认得路的,一个是认得人的,悄地吩咐,付与执照,打发两只哨船一齐棹去,立等回报。舡中且自金鼓迭奏,开怀吃酒。柯陈兄弟见汪秀才意思坦然,虽觉放下了些惊恐,也还心绪不安,牵筋缩脉,汪秀才只是一味豪兴,谈笑洒落,饮洒不歇。
候至天明,两只哨船已此载得回风小娘子,飞也似的来报,汪秀才立教请过船来。回风过船,汪秀才大喜,叫一壁厢房舱中去,一壁厢将出四锭银子来,两个去的人各赏一锭,两船上各赏一锭。众人齐声称谢。分派已毕,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,与柯陈兄弟作别道:“此事已完,学生竟自回复上司,不须公等在此了。就此请回。”柯陈兄弟感激,称谢救命之恩。汪秀才把柯陈大官人须髯捋一捋道:“公等果认得汪秀才否?我学生便是。那里是甚么新升游击,只为不舍得爱妾,做出这一场把戏。今爱妾仍归于我,落得与诸君游宴数日,备极欢畅,莫非结缘。多谢诸君,从此别矣!”柯陈兄弟如梦初觉,如醉方醒,才放下心中疙瘩,不觉大笑道:“原来秀才诙谐至此,如此豪放不羁,真豪杰也!吾辈粗人,幸得陪侍这几日,也是有缘。小娘子之事,失于不知,有愧!有愧!”各解腰间所带银两出来,约有三十余两,赠与汪秀才道:“聊以赠小娘子添妆。”汪秀才再三推却不得,笑而受之。柯陈兄弟求差哨船一送。汪秀才吩咐送至通岸大路,即放上岸。柯陈兄弟殷勤相别,登舟而去。
汪秀才房舱中唤出回风来,说前日惊恐的事,回风呜咽告诉。汪秀才道:“而今仍归吾手,旧事不必再提,且吃一杯酒压惊。”两人如渴得浆,吃得尽欢,遂同宿于舟中。
次日起身,已到武昌码头上。来见向都司道:“承借船只家伙等物,今已完事,一一奉还。”向都司道:“尊姬已如何了?”汪秀才道:“叨仗尊庇,已在舟中了。”向都司道:“如何取得来?”汪秀才把假妆新任、拜他赚他的话,备细说了一遍,道:“多在尊使肚里,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浅。”向都司道:“有此奇事!真正有十二分胆智,才弄得这个伎俩出来。仁兄手段,可以行兵。”当下汪秀才再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,完前日招票上许出之数。另顾下一船,装了回风小娘子;再与向都司讨了一只哨船护送,并载家僮人等。安顿已定,进去回复兵巡道,缴还原牒。兵巡道问道:“此事已如何了,却来缴牒?”汪秀才再把始终之事。备细一禀。兵巡道笑道:“不动干戈,能入虎穴,取出人口,真奇才奇想!秀才他日为朝廷所用,处分封疆大事,料不难矣。”大加赏叹。汪秀才谦谢而出,遂载了回风,还至黄冈。黄冈人闻得此事,尽多惊叹道:“不枉了汪太公之名,真不虚传也!”有诗为证:自是英雄作用殊,虎狼可狎与同居。不须窃伺骊龙睡,已得探还颔下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