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不是两生叙旧 喜相逢熬煞春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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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曰:

缘不断,乔装偶至京门畔。京门畔,忽逢情种,转眼偷看。当晏只把人埋怨,桩桩拈着陈供案。陈供案,一个个是,翠帏成算。

——右调《忆秦娥》

话说衾儿,自嫁与子刚,三朝出堂,楚卿拜见,两下并不开口。楚卿虽是在自己家里,足迹不入中门。衾儿见子刚家私富厚,又夫妻相爱,深感楚卿之德。见他婚姻未就,独力操家,要凑集银子上京,心上过意不去,催促丈夫替他料理。子刚道:“不须你吩咐。”十一月初间,楚卿备得银一千五百两,要上京去。子刚说道:“本当同贤弟进京,但思来岁贤弟得意回时,房户狭小。今先要买木到庄上,造几间房屋,不能奉陪。有书一封,会票一纸,赠弟二千两,可到京城内程朝奉绸缎铺验收,门首有大顺号招牌为记。完过令岳之事,其婚姻之费倘缺少时,可向绸铺支用。待兄到,与他总算。”楚卿道:“弟有何德?承此厚惠,决不敢领。”子刚道:“贤弟差矣,既系兄弟,即是一家,些须周急,何必过却?”楚卿只得收了。子刚袖中又取出银子一封,道:“赆金百两,是敝房相赠的,万勿推却。”楚卿暗揣衾儿,委曲殷殷,也只得受了。明日饯行,吴安人、衾儿皆出来相送。两边致谢了,楚卿作别起身,与蔡德、清书三个上骡,日夜趱行。

望京不远,是日风大。将近章义门外,见路旁有饭店。楚卿道:“大家打个中火,饮些酒冲寒。”走到里面,座席吃了。正要起身,见厢房里走出个标致小官,手执茶壶。到门首,见了楚卿,不转睛的瞧,反缩进去。楚卿见十分面善,再想不出。又一个老妇人,在门内把头望外一探,原来是宋妈妈。那宋妈妈是楚卿的仇人,梦里也恨他的,怎不认得?因这一认,就触着方才是采绿,小姐必定在这里。衾儿曾说小姐是男扮的。遂立起身问宋妈妈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答云:“我同相公进京。你是姓吴么?”楚卿道:“正是,我去看看你相公。”暗想:我若认做胡楚卿,小姐必定避嫌,不肯与我说话。还须认做喜新方好。只见宋妈妈道:“不必进去罢。”楚卿道:“我乃是一家之人,认得你的,进去何妨?”竟闯入里边。一路想道:他若肯认做小姐,我倒与他说个明白;他若乔装到底,我就盘诘他。将近客房,只见采绿抢一步对若素道:“相公,当初在我家里的喜新,今在这里。”楚卿在门外,高声道:“好巧!”只讲这两个字,却不说破他。只见若素出来,头戴纯阳巾,身穿白缘领石青绸服,脚下京青布靴。若素把喜新一看,头戴飘摇巾,内穿荔枝色云缎袄,外披白绫花鹤氅,脚下大红绸履。(看官,要晓得:此处楚卿两字改做喜新,不然,若称楚卿,恐难明白。)当时,若素见喜新这般打扮,晓得他是有来历的。遂把手一拱,作揖起来。喜新就公然坐下,自思:且看他开口何如?若素想道:他比前日模样,大不相同。倘识破了,称我小姐起来,羞答答教我如何回答?不如我先开口,只做不认得。因问道:“足下从未识面,请教尊姓大名。”此时,楚卿已打点在心,答云:“小弟姓吴名无欲,字子刚,曾聘过沈镇抚字长卿的令爱。上年岳父只有一位小舅,不知什么称呼。”若素骇然自忖:并未与他订得一言,又公然称起岳父小舅来。因答云:“是家叔,小弟字若卿。”喜新道:“足下这句话有些破绽,是欺小弟了。焉有叔侄俱以卿字称呼?”看官,若素岂不明此理?只因前日与蕙卿凑便说这两字,也就顺口说出。岂知蕙卿是不来盘诘的,怎当得喜新是有心人,立时捉出白字?惊得置身无地,双脸通红。只得勉强说道:“敝地风俗,加父叔辈下边一字,用着溪桥卿甫,为子侄的中间只改仰慕之字。小弟若字,亦是求及前人之意。”喜新微笑。若素见瞒过了,反诘道:“舍妹并未闻与足下联婚,他是考诗选中新科举人胡楚卿的。”喜新立起身道:“少待。”即跨出客房,高唤清书、蔡德,仍走到里边坐下。清书、蔡德进来,喜新道:“今日不进京了,把行李骡轿安顿着。舅爷在此,过来叩头。”若素又不好搀他,只说一声:“不消。”弄得立身不稳。喜新又吩咐道:“你速去检上等果品嘎酒的,多买几色,要与舅爷少叙。”指着采绿、宋妈妈道:“这是小姐的乳母,这是小姐的书童,都要酒菜的。”打发去了,对若素道:“方才说并未与小弟联姻,已选中胡楚卿。令叔不曾提起,难道令妹无情,也不曾说着?楚卿只考得两首诗,小弟曾考过五六首。楚卿并未有聘,令妹曾受过蓝石鱼,又以水晶带钩答聘。还有最要紧的,令妹亲笔字一幅,寄豆腐店约弟到府的。现有亲笔《春闺》诗一首。这几桩据证,不怕他飞上天去。就是告御状也要告来。况诗中有‘风影良缘片时梦’两句。虽未曾与弟有染,私爱俨然。人前辩起来,只怕有口难分。楚卿就要退婚了。”若素被喜新说得浑身麻痛,六神无主,强驳道:“别的小弟不晓得,舍妹平素谨慎,那里有亲笔《春闺》诗到兄手?这决不信。”喜新道:“现在随身拜匣里,是个大执证。今日不与兄看。”

蔡德送酒肴进来,若素只得放胆对坐而饮。宋妈妈也在隔壁另酌。清书拖采绿到自己房同饮,采绿杀猪叫也不肯。清书不知就里,认是书童,竟抱了就走。若素怕露出机关,转唤进来;“你在这里斟酒。”清书道:“待我来斟。”喜新道:“不用你,你出去。”两个饮了几杯,若素忍不住问道:“舍妹《春闺》诗曾与弟看过,兄既不肯与弟看,试诵与弟,敢就知真假。”喜新诵一遍,若素见只字不差,十分骇然。勉强道:“不是他的。”喜新道:“大舅不知,令妹特唤衾儿送与小弟的。”(看官要晓得,喜新不说采绿,反说衾儿者,因采绿在旁,替他留一地步,买他帮衬。)若素正在无逃遁之际,忽触着衾儿两字,点头道:“是了,衾儿偷出来与兄的。还有一说,舍妹曾与弟道及,许以衾儿奉配,待弟入京对家叔说了,备妆资嫁你何知?”喜新道:“大舅哄那一个?弟当初改装易服到令叔处,都分为白莲寺见了令妹,访得才貌双全,尚未字人,故作勾当,要衾儿管甚么?况令妹没有良心,既把衾儿许了,就不该卖与厍公子,银子三百两。我如今只要令妹。”若素道:“舍妹是家叔许与胡楚卿,断使不得。但衾儿之说,何以知之?”喜新见若素不肯饮,思量要灌醉他,好捉醉鱼。说道:“大舅饮三杯,弟就报喜信。”若素勉强饮了两杯,苦苦告饶。喜新必要他吃,若素皱着眉,又饮一杯。喜新见酒饮干。就说道:“小弟为令妹,不知费了许多苦心。”遂把衾儿的事,并掷簪断义,说了一遍。“如此至情,大舅还说令妹许与楚卿,断使不得。况金簪现被衾儿槌坏在此。”遂于腰间袋里取出。若素看见,咨嗟道:“这是你无情。但衾儿今在那里?”喜新道:“嫁与胡楚卿了。”若素惊问:“怎反嫁与胡楚卿?”喜新道:“楚卿原是小弟朋友,小弟知他详细,他不晓得小弟上年在宅原故。此人年纪、相貌,与弟无二,同学中朋友,起我两个诨语:‘古胡与口吴,认得也模糊’,一时辨不出的。但弟至诚有余,誓不二色。此人风月班头,平东魔帅。去冬娶一个才貌的妻室,前日见了衾儿有姿色,又说是他丈人家使女,要他作妾。小弟意思,送衾儿与他,就好娶得令妹。所以,赔些妆奁,赠楚卿去了。”若素急问道:“他娶娘子是何人?”喜新道:“沈廉使小姐。”若素大惊,暗想:我原来在梦里,可知《乡试录》上是沈氏。看官,要晓得楚卿未娶,因何就注沈氏?只因心爱若素,长卿又在难中,未曾行聘,恐怕后来有变。故用此机关,预先注着。此处说来凑巧,哄得若素,无非调情,试他心事,看他志量。又指望先与通情,略表渴想之情。此时,若素见喜新认真为他,衾儿俱不要,又有执证,恐后来费口,就要出丑。楚卿又未曾会过,订婚不过两首空诗,又娶过一妻一妾,竟有些向喜新了。说道:“就是舍妹肯了,只怕家叔爱他是个新举人,你争他不过?”喜新笑道:“一发差了。他是第七名,我是第五名,难道争他不过。”若素争取《乡试录》一看,果然第五名,是未娶。见下面是遂平籍,就问:“为何不是鹿邑?”喜新道:“彼时到贵宅,恐怕有认得是遂平秀才,故此托言于远,只说有个亲眷在遂平。”若素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。喜新见说到心服,思量逐步做上去,就说道:“九月初三日,遇见衾儿时,说小姐男装,同宋妈妈、采绿上京。原来宋妈妈尚在此处。”指采绿道:“这位却像采绿姐改装的。”若素大惊,支吾道:“舍妹先入京,这个是采绿同胞兄弟。宋妈妈因身子不快,故在此。小弟今日才到这里。”喜新道:“小弟当初闻令妹选中楚卿,薄情于我。后闻衾儿说改扮上京,意欲赶至路上,拿住令妹讹头,强他成亲。倘有推托,弟就压制他,异言异服,变乱古制,不愁他不从。因衾儿嫁人,遂来迟了。”若素听了,心头似小鹿,突突乱撞。想道:莫不是识破了我,故意来惊我,就要做这事么?勉强道:“舍妹身虽女子,言动必正。就是父母聘定,不到迎亲奠雁,宁死不辱。”喜新道:“难道两心爱的,忍于反面?后来少不得做夫妻,这一些情就不通融么?”若素道:“舍妹无书不读,先奸后娶,反要断离,他女流家,执了性声张起来,你是个举人,不但前程有碍,比平人罪加一等。就是改装,也是路途不便,古今常事,有甚讹头?”喜新听得,想道:好利害,谅他动也动不得。若素因说改装两字,忽想起秦小姐,喜孜孜道:“兄饮几杯,弟与你一个安心丸。”喜新见若素笑容可掬,认有俯就之意,不觉大喜,连饮十杯。若素道:“兄的亲事,都在小弟身上。家叔肯许,舍妹无有不从;家叔不允,还有一个才貌双全胜舍妹十倍的,且嫁姿丰厚,包与兄送上门罢了。”喜新道:“天下没有这样呆子,现钟不撞去炼铜。”若素道:“有个原故,前月舍妹上京,其实男装。到一个所在,有一美人,认舍妹是男子,必欲结婚,先送银五百两,要舍妹一物为证。舍妹无计可却,以明珠一颗赠他,他不要,反夺了一件宝鱼去,说留此为聘。舍妹意欲与小弟作伐,今见兄多情,让兄娶了何如?”喜新道:“就是有貌,却是无才,况没凭据,哄那一个?”若素便把美人之兄吟诗并慕楚卿代妹择婿之意述一遍,于锦袋内取出一幅笺纸道:“他和舍妹的《花魂》《鸟梦》诗,亲笔在此。”喜新接来一看,喜出望外。又问:“令妹的诗,并借一观。”若素自思:前日衾儿偷诗与他,尚如此认真,我如今怎好与他?因答道:“不在小弟身畔,且又不记得了。”喜新道:“大舅可谓有心术的了。既如此,不要讲闲话,弟暂往敝宿处即来。”喜新遂转身出去。采绿、宋妈妈低低道:“我两个欲插一句话也不得,担尽干系。幸亏小姐有才,抵辩得来。”若素道:“我的胆也被他吓碎了。”适店主送灯进房。不多时,只见喜新三个走来。蔡德取一个褡膊,清书背一只挂箱,放在若素床上。喜新叫清书、蔡德出去。又唤宋妈妈掩上客房,身边取出两大包,对若素道:“弟本欲明春入京,只为婚事不谐,急欲料理令叔事,故特携千金到此。弟去恐无头绪,不如大舅持往令婶处,浼朱祭酒纳转便是。此处共银一千五百两,余银,小弟到京,一总送来。”若素道:“岂有此理?舍妹姻事未妥,断不敢领。”喜新道:“差矣,此银不领,则大舅前所说有美人的五百两之银,何以消释?就是令妹要嫁楚卿,难道再把这美人与他去?只不知尊管家在何处,明日银子要小心。”若素道:“小管家明早就到。美人在弟身上,但银子兄须收回。”喜新道:“不必推却,只求周全美人。弟有本事,连令妹都是我的;没本事,决不怨令妹。这银子只算聘美人的。若执意而不收,必是大舅之言俱是金蝉脱壳了。造言哄我,先要扭结到礼部衙门,告你赖婚。”若素听说要扭结到官,唯唯道:“既如此,只得承厚情了。”喜新又道:“弟未尽兴,大舅再陪几杯。”若素只得再饮一杯。喜新连饮了五六杯,店中桌子小,对面促膝坐着,喜新诈醉,把两只脚夹住若素的靴,故意不放。若素魂不附体,急立起身道:“小弟病后,不能久坐,要得罪了。”喜新叫取饭来吃。各洗水脸。见若素玉手纤纤,故意到盆内执着道:“大舅肤如凝脂,若令妹今日男装在此,弟顾他不得了。”若素又不敢推脱,战兢兢道:“尊重些。”喜新放手笑道:“这等害羞,不像男子样。弟蒙大舅盛情,叨陪抵足何如?”若素道:“本不该辞,奈小弟素爱独睡。”喜新笑道:“这等讲话,一世不做亲了?”竟去卧在若素床上,把枕头来枕,闻一闻道:“这也奇,像女子枕的粉花,香得紧。”若素道:“还请各便。”喜新不应,鼾声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