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下红生领兵征进,先着探子,前去探听虚实。只见纷纷回报,黑天王正在山前点兵候战,鲁仲在山后看守营寨粮草。红生便唤甘尽忠、王守备分付:“你二人可带本部兵五百,俱打着贼兵旗号,埋伏在两旁芦苇内,待他兵出之后,随即上山放火,夺得营寨即为头功。”又唤水从源分付道:“你带部下人马,俱驾小船,前往山后水湾埋伏,只看山头火起,便从后乘势杀上,必得全胜。”分拨已定,自与乌力骨,领着中军,往山前进发。一声炮响,忽地里冲出五六十号船来。红生忙教摆开船只,两下混战一场。红生往后便退。黑天王赶至,略战数合又走。黑天王见红生船只乱动,遂招动令旗,前来追赶。未及数里,忽见山上火光烛天,烟气蔽日。黑天王只道粮草上火起,无心恋战。舍了红生,望着自己营寨而走。红生见他回阵,料得贼已中计,便同乌力骨回身杀上,又战一阵,杀伤贼众无数。黑天王慌忙下在一只小船而去,将近沙岸,只见山上炮石如雨,铳箭交加。左边冲出王守备,右边冲出甘尽忠,大杀一阵,竟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。却不敢上山,遂绕山而逃。不料红生后又杀至,与王守备二将合为一处,就换乌力骨把守湖口,自与二将杀入老营。那鲁仲见势头不好,便弃了粮草,奔救大寨。将及交锋,背后水从源又驱兵掩杀一阵,鲁仲只得领了败残人马,望着左边小山,僻处逃躲。红生也不追赶,即鸣金收军。赏劳已毕,就在山下扎寨,自与水从源扮作小军,乘着一只小船,前去侦探。
约行二十余里,到一芦渚滩头。只见一只渔船,捞着一个死人在那里喧嚷。红生上前看时,却是个女子的尸骸,尚有几分气息。就唤渔船上的婆子,与他换去湿衣,把姜汤徐徐灌下,看是谁家闺女,好着人送他回去。正解衣时,忽见右臂上有小包一个,红生打开一看,是一段白绫裙幅,裹着一股玉钗,裙幅上又有绝句十首,一半字迹模糊,其一半云:
自怜薄命强依人,贞节那知不受尘。
寄语慈亲休怅望,入江犹是女儿身。
其二:
一点冰心矢不磨,孤魂飘泊更如何。
江妃有意从为伴,羞杀东陵设网罗。
其三:
冷冷碧水涨清溪,此夜孤魂何处啼。
河伯若教怜薄命,东流反向洞庭西。
其四:
夜静挑灯读楚辞,从今何处托心思。
生前未获谐鸳侣,死后相逢那得知。
其五:
一别慈帏已八春,涛声岳色共愁人。
愿持节义轻身死,玉碎香消总不论。
——薄命方素云临死偶书主
红生诵毕,方知就是方素云。慌了手脚,便自去抱过船来,覆着绵絮,灌着姜汤。有顷,吐出了许多泥水,虽不能言,却已有几分苏醒了。红生急忙望空祷告,俄而素云星眸微启,低声说道:“这是什么所在呀?红郎为何却在此处?莫非是梦中相会么?”红生向前便告以捞救之由。既而坐定,备询其投水之故。素云哭诉道:“自与郎君别后,为遭兽兄不仁,强夺妾志,将妾许配何家。那时妾自分必死,但恐累及老母,以是隐忍苟活。不料何贼亲迎之夕,正拟以颈血溅其衣,却被黑寇手下的头目,掳至贼营。又欲强污妾身,幸喜盗妻仇氏,囚妾于别室之中,更获仙女授我灵丹,许我有相会之日,故尔迁延存命。然妾自料必死无疑,谁想昨日官兵征剿,黑寇战败而遁,仇氏与众将俱各分窜,不知下落。妾恐出头露面,又多一番辱,因作绝命词十章,投湖自尽。谁料获遇郎君救起,复得全生。想那仙女之言,果不虚谬。但不知我方氏祖上,做了许多恶事,使妾受此磨难。”说罢,不觉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。红生再三劝慰道:“小姐不必悲伤,大凡姻缘生死,会合分离,总是前生分定的。即如何贼与那方兰两个,用尽机谋,终成虚想,还亏得你冰清玉洁。这都是我在京日久,致你受此折挫。今日相逢,真出自意外,所谓天作之合也。但目下领兵在此,正与唐云厮杀之时,只恐留下不当稳便,随即差人护送回去,以俟剿贼之后,另容相会便了。”素云骇然道:“郎君向在那里?何幸得此荣职?愿乞为妾细道其详。”红生遂把别后事情,也略略说了一遍。素云不胜欣喜道:“如此待妾先归告知母氏,可不悔死他也。”红生遂出银一两,赏了渔翁。即备船只,就着渔船上的老妪,护送前去。从小港转至白秀村,着即上复方老安人教他好生调养,待剿贼复命之后,请假完婚。先具白金一百两,为小姐压惊之费。分付已毕,同了水从源送出港口,方才归入帐内,商议捣巢覆穴之计。古当日造饭食罢,点起合营将领,遣乌力骨等,直逼贼营。那黑天王自从折了一阵,归遁武山,正与众将会集,整顿军船复战,忽见乌力骨已统兵近寨,便大怒道:“匹夫如此小觑我,若不与他决一死战,我也决不敢望图王夺霸了。”即刻点兵下山,列成阵势。两军相遇,正在白苹桥迎敌。红生挥兵掩杀,把黑天王围了数匝。怎当他十分骁勇,大喝一声,官兵退下数里。乌力骨渐渐气力少怠,不敢当锋,望着本阵而逃。红生见乌力骨战他不下,遂唤众将一齐杀出阵来。水从源正撞黑天王船,未及数合被黄俊暗地里射了一箭,正中左肩。黑天王赶来抢时,幸得王守备接住,救得回来,已是箭深入骨,未几而死。黑天王遂即奋勇拒杀,红生率着甘尽忠、乌力骨驱着大队人马敌拒。站出船头,高声唤道:“唐云,我这里天兵已下,你还不知死活,辄敢抗拒么。我劝你不如及早投降,庶不致死无噍类。我又为你保荐,使你不失封侯。倘仍前跋扈,只怕后刃一加,你便噬脐无及了。”黑天王大笑道:“我只道朝廷差着什么大将,原来是个白面书生,那里晓得兵家妙算,却是自来送死。”说罢,遂挥着众贼,冲杀过来。甘尽忠慌忙接住,两人混战了一会。不料陈达架起大炮,只一炮,把红生的大船打得粉碎。甘尽忠失脚堕水而死。陈达遂乘胜赶来。乌力骨舍了黑天王,竟与陈达厮杀,两个又战至傍晚,不分胜负。史文看见不能取胜,便披发仗剑,作起法来。只见口中念着神咒,道一声疾,顷刻间雨雹交加,满天蔽着黑雾,对面不能见人。红生在船,站立不住,只得弃船登岸。那军士刚刚渡得一半,越觉风狂浪涌,霎时间把那船只,都翻在水里了。官兵溺死者,不计其数。乌力骨向前禀道:“贼兵甚锐,兼有妖术,我军若不退去,皆葬在鱼腹中矣。望乞作速传令退军,以便取到救兵,再图剿灭。”红生依允,只得退回十里,查点将士,折了大半,心下好生闷闷不悦。当夜惟恐贼兵劫寨,众军皆不卸甲。
将有一更天气,只见月光皎洁,红生步出帐前,看那星斗。忽见一人,布袍素服,腰边挂着宝剑一把,向红生笑道:“别来未几,恭喜仁兄,荣登黄甲,奉旨出征。小弟偶尔相闻,特来问候,不知还认得故人否?”红生听说,只道是贼营遣来的刺客,吃了一惊。那人又笑道:“仁兄休得惊疑,可记着当时在酒店中把宝剑赠那乞者么,即俺是也。”红生便大着胆,近前仔细一看,认得面庞不差,遂延入帐中,分宾主坐定。红生备细告诉道:“小弟原系文弱书生,不谙军旅,谁想登籍之后,即遭奸臣中伤,致奉圣旨,着弟领兵剿贼。不料自与唐云相拒以来,屡战屡北,今日损兵折将,又大败一阵。若欲再战,并无良策。若即退兵,又恐朝廷以失机绳罪。以此进退两难,计无所出。天幸遇着仁兄赐顾,不知可有胜局,以救三军之命么?”那人听毕,不觉呵呵笑道:“红兄之言,何其懦也。量那唐云,不过泖湖中一草寇耳。虽有数千人马,皆乌合之众,可以灭此朝食,何致数败者哉。昔日范中淹朝琦二公,亦皆文章科第,乃胸中却有十万甲兵,故西夏人为之谣曰:‘军中有一范,西夏闻之惊破胆。军中有一韩,西夏闻之心胆寒。’彼二公者,独非文士乎。今足下初登仕籍,即奉简书,正宜出奇破贼,扫清泖荡。上免当今宵旰之忧,下慰吴中士庶之望。所以取荣名,享厚禄,在此一举。何乃以小小挫失,遂怀退避耶。”红生听了这一番话,涨得满面通红,连声谢道:“小弟不材,幸蒙仁兄赐谕。顿开茅塞,不觉愧汗浃背。但目下正在危迫之秋,万望仁兄有以教之。”那人道:“既值败残之后,还宜按兵不动。可速移檄当道,请兵救援,并察贼众来往险要河港,严督居民钉栅断堰,以截其去路。更差心腹,潜至贼营,行离间计,使彼自相伤残,则可以一战而破矣。兵贵神速,更贵出奇。神而明之,惟在足下之一心耳。”红生肃然起敬道:“多谢指教。”遂命左右,备酒款待。
当下两个,促膝细谈。饮至三更天气,那人道:“小弟此来,一则奉候台兄,一则有事相恳。前在酒肆中,匆匆乍会,即蒙以家传无价之龙泉见赐,如脱敝屣,岂今荣叨恩命,钱粮出于掌握,反有不为鄙人周济者乎。倘不见拒,愿当实告。”红生慌忙问其来意,只见那人言无数句,有分教:千余将士,几何尽丧泖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