晤双亲芳心惊噩梦 完大事矢志却尘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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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回书表的是安、何两家,忙着上路;邓、褚两家,忙着送别。一边行色匆匆,一边离怀耿耿。次日何玉凤起来,见安太太婆媳和张太太,并邓九公的那位姨奶奶,都已梳洗,在那里看着仆妇丫鬟们,归着随身行李。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,姑娘料是她那边张罗事情,不得过来;自己便急急的梳洗完了,要趁这个当儿,先过去拜辞九公和褚大娘子,叙叙别情。及至问了姨奶奶,才知他父女两个,五更天就进山照料起灵去了。玉凤姑娘听了说道:“我在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;承他爷儿两个,多少好处,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见?正有许多话说,怎么这样早就走了?走也不言语一声儿呢!”安太太道:“九公留下话来,说他们从山里走,得绕好远儿的呢!他同他家姑爷姑奶奶,和你大兄弟,都先去了,留了你大爷招护咱们娘儿们,就从这里动身,到码头上船;等着到了船上,他爷儿两个也要来的,在那里有多少话说不了。”姑娘听了无法,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东西,辞了姨奶奶,收拾动身。来到大厅,安老爷正在外面等候,早有褚家的人,同了戴勤、随缘儿、赶露儿一班人,把车辆预备在东边大院落里。安老爷便着人前面引路,一行上下人等就从那大院里上了车。

当下安太太和玉凤姑娘同坐一辆,张太太和金凤姑娘同坐一辆。安老爷看众人上了车,自己才上车,带了戴勤等护送同行,便从青云堡出岔道口,顺着大路奔运河而来。共十来里路,走不上半个时辰,早望见渡口码头边,靠着有三只大太平船,和几只伙食船;晋升、梁材、叶通一班人,都在船头侍候。又有邓九公因安老爷带得人少,派了三个老庄客,还带着几个笨汉子,叫他们沿途帮着照料,一直送到京。这班人见车辆到了码头,便忙着搭跳板,搬行李。安老爷把大家都安顿好在安太太船上。玉凤姑娘虽然跟她父亲到过一次甘肃,走的却是旱路,不曾坐过长船;如今一上船,便觉得另是一番风味,耳目为之一新。张太太进门,就找姑娘的行李。张姑娘道:“妈和姐姐都在那船上住,行李都在那边呢!”张太太道:“我们不在这里睡呀,那么说,我走罢!看行李去。”说着,望外舱里就走。安太太道:“亲家你不要忙,那船上有人照看,你方才任甚么东西没吃,等吃了饭,再过去不迟。”她道:“我吃啥饭哪!我还不是那一大碗白饭,等回来你大伙儿吃的时候儿,给我盛过碗去,就得了。”说着,早过那船去了。

大家歇了一刻,只见褚大娘子先坐车赶来,一进舱门便说:“敢是都到了?我可误了!谁知这一边,多绕着十来里地呢!”因又向玉凤姑娘道:“道儿上走得很妥当,你放心罢!倒真难为我们这个大少爷了,拿起来三四十里地;我们老爷子和你姐夫,倒还换替着坐了坐车;他跟着灵,一步儿也不离。我那样叫人让他,他说不乏;又说二叔吩咐他的,叫他紧跟着走。你们瞧着罢!回来到了这里,横竖也邋遏了。”安太太道:“他小孩子家,还不该替替他姐姐吗?”玉凤听了,心上却是十分过不去;正待和褚大娘子说话,忽听得问道:“张亲家妈哪里去了?”张姑娘道:“她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,才过那船上去了。”褚大娘子道:“真个的我也到那边看看去。”说着,起身就走。玉凤姑娘说:“你到底忙的是甚么,这等慌张似的。”一句话没说完,褚大娘子早站起身来,出舱去了。不一时,晋升进来回说:“何老太太的灵,已快到码头了。”安老爷道:“既然如此,我得上岸迎一迎;你大家连姑娘且不必动。那边许多人夫,拥挤在船上,没处躲避,索性等安好了,再过去罢!”说着,也就出去。

少时灵到,只听那边忙了半日,安放妥当,人夫才得散去。船上一面上格扇,摆桌椅,打扫干净。安老爷才请玉凤姑娘过去,安太太和张姑娘也陪过去。姑娘进门一看,只见她母亲的灵柩,包裹得严密,停放得安稳,较比当日送她父亲回京倍加妥当。忙上前拈香,磕头告祭;因是和安老爷一家同行,便不肯举哀。拜过起来,正要给众人叩谢,早不见了褚大娘子,因问:“褚大姐姐呢?索性把师傅也请来,大家一处叙叙。”安老爷道:“姑娘你先坐下,听我告诉你:九公父女两个,因和你三载相依,一朝分散,不忍相别;又恐你恋着师弟姊妹情肠,不忍分离,倒要长途牵挂,因此早就打定主意,不和你叙别!他两个方才一完事,就走了,此时大约已出好远去了!”说话间,只听得当当当一片锣响,华拉拉扯起船篷。那些船家,叫着号儿,点了一篙,那船便离了岸,一只只荡漾中流,顺流而下。此时姑娘的乌云盖雪驴儿,是跟着华忠进了京了;铜胎铁背弹弓,是被人借了去,仗胆儿去了;只剩了一把雁翎刀,在后舱里挂着。就让拿上它飕的一声,跳上房去,大约也断没那本领,扑通一声,跳下水去;只得呆呆望了水面发怔。再转念一想:这安、张、邓、褚四家,通共为我一个人,费了多少心力,并且各人是各人的尽心尽力,况又这等处处周到,事事真诚;人生在世,也就难得碰着这等遭际,因此她把离情打断,更无多言,只有一心一意,跟着安老爷、安太太北去。安老爷便同了张太太在船伴着姑娘;又派了她的乳母丫鬟,便是戴勤家的,和随缘儿媳妇,带着两个粗使的老婆子,侍候安太太;又把自己两个小丫头,一个叫花铃儿的,给了玉凤姑娘;一个叫柳条儿的,给了他媳妇张金凤。这日,安老爷、安太太、张姑娘便在船上,陪着姑娘,直到晚上靠船后,才各自回船。只苦了安公子,脚后跟走得磨了两个大泡,两腿生疼,在那里抱着腿哼哼。

从这日起,不是安太太过来,同姑娘闲话;便是张姑娘过来,同她作耍。安老爷也每日过来望望。这水路营生,不过是早开晚泊,阻雨候风。也不止一日,早到了德州地面。这德州地方,是个南北通衢、人烟辐辏的地方。这日靠船甚早,那一轮红日尚未衔山,一片斜阳,照得水面上乱流明灭,那船上桅杆影儿,一根根横在岸上,趁着几株疏柳参差,正是渔家晚唱,分明一幅画图!恰好三只船头尾相连,都顺靠在岸边。那运河沿河的风气,但是官船靠住,便有些村庄妇女赶到岸边,提个篮儿装些零星东西来卖,如麻绳、棉线、零布带子,以及鸡蛋、烧酒、豆腐干、小鱼子之类都有,也为图些微利。

这日安太太婆媳,便过玉凤姑娘这船上来吃饭。安太太见岸上只是些妇女,那天气又不寒冷,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,把里面窗屉子也吊起来,站在窗前,向外和那些村婆儿一长一短的闲谈,问她这里的乡风故事,又问她们都在那乡村住。内中一个道:“我那村儿叫孝子村。”安太太道:“怎么得这等一个好名儿,想必你们村里的人,都是孝顺的?”她道:“不是这么着。这话有百十年了,我也是听见我那老的儿说。老年那有个教学的先生,是个南直人,在这地方开个学馆,就殁在这里了。他也没个亲人儿,大伙儿就把他埋在那乱葬岗子咧!落后来,他的儿作了官来,找他父亲来;听说殁了,他就挨门打听。那埋的地方,也没人儿知道;我家住的离他那学馆不远儿,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!翻尸倒骨的,谁多这事去,也就没告诉他在那儿他没法儿了,就在漫荒野地里,哭了一场。谁知受了风,回到店里,一病不起,也死了。我村里给他盖了个三尺来高的小庙儿,因这个大家都说他是孝子、孝子的,叫开了,就叫孝子村。”安太太听着,不禁点头赞叹。姑娘听了这话,心里暗道:“原来个孝子,也有个幸不幸,也有个天成全不成全。只听这人身为男子,读书成名,想寻父亲的骸骨,竟会到无处可寻,终身抱恨。想我何玉凤遇见这位安伯父,两地成全,一丘合葬,可见‘不求人’的这句话断说不起。”这等一想,觉得听着这些话,更有滋味,不禁又问那村婆儿道:“你们这里还有照这样的故事儿,再说两件我们听听。”又一个老些的道:“我们德州这地方儿,古怪事儿多着呢!古怪再古怪,不过我们州城里的这位新城隍爷咧!”姑娘笑道:“怎么城隍爷又有新旧呢?”那人道:“你可说么,那州那县,都有个城隍庙,那庙里都有个城隍爷。谁又见城隍爷有个甚么大灵验来着?我这里三年前头,忽然一天,到了半夜里,听见那城隍庙里,就和那人马三齐笙吹细乐也似的,说换了城隍爷,新官到任来咧!那天起,这城隍爷就灵起来:不下雨,求求他,天就下雨;不收成,求求他,地就收成;有了蝗虫,求求他,那蝗虫就都飞在树上,吃树叶子去了,不伤那庄稼;谁家老的生了病,去烧炷香,许个愿,更有灵验。今年某时间,我们山里可就出来一只硕大的老虎,天天把人家养的猪羊,拉了去吃;州里派了多少猎户们打它,倒伤了好几个人,也没人敢惹它。大伙儿,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。那天刮了一夜没影儿的大风,这东西就不见了。后来这些人们,都到庙里还愿去了;一开殿门,瞧见供桌前面,直挺挺的躺着比牛还大的一只死黑老虎,才知道是城隍爷把它收了去了。我们那些乡约地保和猎户们,就报了官;那州官儿,还亲身到庙里来,给他磕头;听说万岁爷,还要给他修庙挂袍哩!你说这城隍爷,可灵不灵?”姑娘向来除了信一个天之外,从不信这些说鬼说神的事,却不知怎的听了这番话,象碰了自己心里一桩甚么心事,又好象在那里听见谁说过这话似的;只是一时再想不起。

说着,天色已晚,船内上灯,那些村婆儿,卖了些钱,各自回家。安太太和张姑娘便也回船。玉凤姑娘和张太太,这里也就待睡。一路来张太太是在后舱横床上睡,姑娘在卧舱床上睡;随缘儿媳妇便随着姑娘在床下打地铺睡,当下各各就枕。可煞作怪,这位姑娘,从来也不知怎样叫作失眠;不想这日身在床上翻来覆去,只睡不稳;看看转了三鼓,才得沉沉睡去。便听得随缘儿媳妇叫她道:“姑娘,老爷太太打发人请姑娘来了。”姑娘道:“这早晚老爷太太也该歇下了,有甚么要紧事,半夜里请我过船?”随缘儿媳妇道:“不是这里老爷太太,是我家老爷太太,从任上打发人请姑娘来的。”姑娘听了,心里恍惚,好象父母果然还在。便整了整衣服,不知不觉,出了门,不见个人,只有一匹雕鞍锦鞯的粉白骏马,在岸上等候。姑娘心下想道:“我小时候,随着父亲,最爱骑马;自从落难以来,从来不曾见匹骏马;这马倒象是个骏物,待我试它一试。”说着,便认镫扳鞍上去。只见那马双耳一竖,四脚凌空,就如腾云驾雾一般,耳边只听得唿唿的风声;转眼之间,落在平地,眼前却是一座大衙门,见门前有许多人在那里侍候。姑娘心里说道:“原来果然走到父亲任上来了;只是一个副将衙门,怎得有这般气概?”心里一面想,那马早一路进门,直到大堂站住。姑娘才弃镫离鞍,便有一对女僮,从屏风迎出来,引了姑娘进去。到了后堂,一进门,果见她父母双双的坐在床上。姑娘见了父母,不觉扑到跟前,失声痛哭,叫声:“父亲母亲,你二位老人家,撇得孩儿好苦!”只听他父亲道:“你不要认差了!我们不是你的父母;你要寻你的父母,须向安乐窝中寻去,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?你既然到此,不可空回,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,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,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。”说着,便向案上花瓶里,拈出三枝花来。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,一枝黄凤仙,一枝白凤仙,结在一处。姑娘接在手里,看了看道:“爹娘啊!你女儿空山三载,受尽万苦千辛,好容易见着亲人,怎的亲热话也不同我说一句?且给我这不着紧的花儿!况我眼前就要跳出红尘,我还要这花儿何用?”他母亲依然如在生一般,不言不语;只听得父亲道:“你怎的这等执性?你只看方才那匹马,便是你的来由;这三枝花,就是你的去处,正是你安身立命的关头。我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。”说着,便念了四句道:

天马行空,名花并蒂,来处同来,去处同去。

“你可牢牢紧记,切莫错了念头!我这里幽明异路,不可久留,去罢!”姑娘低头听完了那四句偈言,正待抬头细问原由,只见上面坐的哪里是他父母,却是三间城隍殿的寝宫;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,两边排列着许多鬼判,吓得她拿了那把花儿,忙忙的回身就走。将要出门,却喜那匹马还在当院里。她便跨上,一辔头跑回来,却是迷失了路径。正在不得主意,只听路旁有人说道:“茫茫前路,不可认差了路头。”姑娘急忙鞭马,到了那人跟前一看,原来是安公子。又听他说道:“姐姐,我哪里不寻到,你父母因你不见了,着人四下里寻找,你却在这里头耍。”姑娘见公子迎来,只得下马;及至下了马,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。安公子便上前搀她道:“姐姐,你辛苦了,待我扶了你走。”姑娘道:“嘟!岂有此理!你我男女授受不亲,你可记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,那样性命在呼吸之间,我尚且守这大礼,把那弓梢儿扶你;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,怎便这等冒失起来?”公子说道:“姐姐,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,礼也;你可记得那下一句?”姑娘听了公子这话,分明是轻薄她,不由得心中大怒起来,才待用武,怎奈四肢无力,平日那本领气力,一些使不出来,登时急得一身冷汗,啊呀一声醒来,却是南柯一梦。

何玉凤连忙翻身坐起,还不曾醒得明白,一手捏着个空拳头,口里说道:“我的花儿呢?”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说:“姑娘的花儿,我收在镜匣儿里了。”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的是梦话。听得她在那里打岔儿,便呸的啐了一口说:“甚么花儿你收在镜匣儿里?”她却鼾鼾的又睡着了。姑娘回头,叫了张太太两声,只听她那里酣吼如雷,睡得更沉。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,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,说:“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,今夜这梦,作的却有些古怪;分明是我父母,怎的不肯认我?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?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,讲究甚么旧城隍,新城隍,闹的罢!”想了半日,又自言自语的道:“且住,我想起来了,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,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,到这德州地方,曾梦见父亲成神;说的那衣冠,可就和我梦中见的一样;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,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?但是既说是我父母,却怎么见了我,没一些怜惜的样子?只叫我到安乐窝,另寻父母去。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?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,那三枝花,便是我的安身立命,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?到了那四句话,又象是签,又象是课,叫人从那里解起?这个葫芦提,可闷坏了人了。”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,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,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。自己说道:“不好了,要照梦这个跟想起来,我这番跟了他们来,竟大错了。那安乐窝里面的话,可不正合着个‘安’字?那安公子的名,是叫作安骥,表字又叫作千里,号又叫作龙媒,可不都合着个‘马’字?那枝黄凤仙花,岂不合着张姑娘的名字?那枝白凤仙花,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?那枝金带围芍药,不必讲,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,便是安公子无疑了。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,怎样的功名,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,便是黄金无价;有一颗心,便是白玉无瑕。想我当日在悦来店、能仁寺作的那些事,在我心里,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,自己的委屈,激成一个路见不平,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。不作则已,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,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,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,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!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,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,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,赠金也是想着他,借弓也是想着他;偏偏的我一时高兴,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偶,更仿佛是我想着他,才把她配合他,好叫他周旋我,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,跟了他来了。就这面子上看,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,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?我何玉凤这个心迹,大约是说破了嘴,也没人相信,跳在黄河也洗不清,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!这便如何是好?”又想了一会子,忽然说道:“不要管他。此刻半路途中,有母亲的灵柩在此,料无别法。等到了京,急急的安了葬,我便催他们给我那座尼庵;那时我身入空门,一身无碍,万缘俱寂,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,谁还奈何得我?只是这一路上,我倒要远远避这嫌疑,密密加些防范,大大留番心神,才是道理。”说罢,望了望张太太,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;她们正在那里睡得香甜,自己重复脱衣睡下。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,元妙如风来云变,牢靠如铁壁铜墙,料想他安家的人,梦也梦不到此。那知这段话,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。原来随缘儿媳妇说“那花儿收在镜匣里”的时候,却是睡得糊里糊涂,接下语儿说梦话。她说过这句,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,又睡着了。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,恰好她又醒了;听了一听,姑娘所说的,都是自己的心事。她一来怕羞了姑娘,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她,到了这里,又蒙安老爷、安太太把她配给随缘儿,成了夫妇;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,听了听姑娘口气,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,她正没作理会处;如今听见姑娘,把梦里的话,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,她索性不出一言,装睡在那里静听,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,却也听了个大概。她便不肯说破,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,消了闲儿,便把这话悄悄的告诉了她家大奶奶。那金凤姑娘听了,心中一喜一愁: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,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;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,这一左性,怕又左出个岔儿来。因此她告诉随缘儿媳妇说:“这话关系要紧,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,连你父母公婆,以至你女婿跟前,都不许说着一字。”她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。这个当儿,安老爷安太太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,早吩咐过公子,沿路无事,不必到姑娘船上去。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,不过谈些风清月朗,流水行云,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;即或谈到了,谈的是到京后,怎样的修坟,怎样的安葬;安葬后怎样造庙;那庙要怎样近边地方,怎样的清净禅院,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。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,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。她想着是:“他们如果空空洞洞,心里没这桩事,便该和我家常琐屑,无所不谈,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,甚至连‘安骥’两个字,都不肯提在话下。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?可见我的见识不差,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。”这是姑娘心里的事。在安老爷、安太太,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,心里想的是:“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,岂有由她胡作非为,身入空门之理?自然该安一片至诚心,说几句正经话,使她打破迷团,早归正路才是;但这位姑娘,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,此刻要一语道破,必弄到满盘皆空,莫如且顺着她的性儿,无论她怎样用心,只和她装糊涂,却慢慢再看机会,眼下只莫惹她说出话来。”这是安老爷安、太太心里的事。其实姑娘是一片真心,珍惜自己;安老爷、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,惠顾姑娘。弄来弄去,两下里都把真心瞒起来,一边假作痴聋,一边假为欢喜,倒弄得象各怀一番假意了。只顾他两家这等一斗心眼儿,再不想这桩事越发左了,这回书越发累赘了!读者,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杀,你我且置身事外,袖手旁观,看后来这位安水心先生,怎的下手?这位何玉凤姑娘怎的回头?张金凤怎的撮合?安龙媒怎的消受?

过了德州,离京一日近似一日,安老爷便发信知照家里,备办到京一切事件;专差赶露儿,同了个杂使小厮,由旱路进京,大船随后按程行走。还不曾到得通州,那老家人张进宝早接下来。恰好老爷、公子都在太太船上。张进宝进舱,先叩见了老爷、太太,起来又给大爷请安。太太道:“你瞧瞧新大奶奶。”他听说,便转身磕下头去,说:“奴才张进宝认主儿。”张姑娘满面笑容说:“侍候老爷、太太的人,莫要行这个大礼罢!”公子便赶过去,把他扶起来。老爷道:“这算咱们家个老古董儿了,他还是爷爷手里的人呢!”因问他道:“你看这个大奶奶,我定的好不好?”他道:“实在是老爷、太太疼我们爷,我们爷的造化。奴才大概前也听见华忠说了,这一趟,老爷和爷可都大大的受惊,吃了苦,劳了神了。说到这里,老爷道:“这都是你们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来的呀!”他又答道:“回老爷,看不得一时,天睁着眼睛呢!慢说老太爷的德行,就讲老爷居心待人,咱们家不是这模样就完了的;老爷往后还要高升,几年儿我们爷再中了。据奴才糊涂说,只怕从此倒要兴腾起来了。”安老爷、安太太听了他这老橛话儿,倒也十分欢喜。因问了问京中家里光景,他道:“朝里近来无事,也很安静。华忠到京,奴才遵老爷的谕帖,也没敢给各亲友家送信,连乌大爷那里差人来打听,奴才也回复说:‘没得到家来准信。’就只舅太太时常到家来,奴才不敢不回。舅太太因惦记着老爷、太太,和我们爷奶奶已经接下来了,在通州码头庙里等着呢。”老爷道:“很好。”又问:“园里的事都预备妥当了么?”他又回道:“那里交给宋官儿和刘住儿两个办的,都齐备了,杠房人也跟下奴才来了,在这里侍候听信儿。奴才都遵老爷的话,办得不露火势,也不露小家子气,请老爷、太太放心。”老爷忽然想起问道:“那刘住儿你也派他在园里,中用吗?”他连忙回道:“老爷问起刘住儿来,竟是件怪事。自从他误了我们爷的事,等他剃了头,消了假,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来,传老爷的谕,结结实实责罚了他三十板子。谁知他挨了这顿打,竟大有出息了,不赚钱,不撒谎,竟可以当个人使唤了!”老爷点头道:“这都很难为你。你歇歇儿,也就回去罢,家里没人。”他道:“不相干。家里,奴才把华忠留下了。再程师老爷也肯认真照料的。”太太道:“告诉他们外头,好好儿的给他点儿甚么吃;他这么大岁数了,莫饿着回去。”他听了,忙着又跪下说:“太太恩典,奴才还得过去见见亲家老爷、亲家太太;还有何家太太灵前,和那位姑娘。请示老爷、太太,奴才们怎么样?”老爷道:“灵前你们可以不行礼,姑娘且不必见,到家再说罢!只见见亲家老爷就是了!”公子连说:“张爹,你先歇歇儿去罢!站了这半天,船上不好走,不用满处跪了!”他道:“爷甚么话?一笔写不出两主儿来;主子的亲戚,也是主子;一岁主,百岁奴;何况还关乎着爷奶奶呢?如今这些才出土儿的奴才,都是吃他娘的两天油炒饭,就瞧不起主子。老爷这一回来,奴才们要再不作个样子给他们瞧瞧,越发了不得了。”公子被他说的,也不敢再言语了。太太道:“你只管去,也歇歇儿,不用忙。”他这才答应了两个是,慢慢退了出去。读者,你看怎的连安老爷家的人,也叫人看着这等可爱!这老头子,大约和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,就大不相同了!

说话之间,那船一只跟一只的,早靠了通州龙王庙码头。这安老爷此番出京,为了一个县令,险些撞破家园;今日之下,重归故里,再见乡关;况又保全了一个佳儿,转添了一个佳妇。便是张老夫妻,初意也不过指望带女儿,投奔一个小本经纪的亲眷,不想无意中得这等一门亲家,一个快婿,连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饱都可不必愁了。至于何玉凤姑娘,一个世家千金小姐,弄得一身伶仃孤苦,有如断梗飘蓬,生死存亡,竟难预定。忽然的大事已了,一息尚存,且得重返故乡。虽是各人心境不同,却同是一般的欢喜。

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,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。正吩咐间,舅太太得了信,早来了船上。众人忙着搭跳板,搭扶手,撤围幕。舅太太下了车,公子上前请安。舅太太一见公子,只叫了声:“哎哟!外外。”先就纷纷泪落,半日说不上话来。倒是公子说:“请舅母上船罢!我母亲盼舅母呢!”他便搀了舅母,后面仆妇,同随着上了船。安老爷在船头见了舅太太,一面问好,早见安太太,带了媳妇,站在舱门口里等着。舅太太便赶上去,双手拉住她。姑嫂两个,平日本最合式,这一见,痛得几乎失声哭出来,只是彼此都一时无话。安太太便叫媳妇过来,见过舅母。舅太太一把拉住说:“好个外外姐姐!我自从那天,听见华忠说了,就盼你们,再盼不到,今日可见着了。”说着,拉了安太太进舱坐下。公子送上茶来,舅太太才和安老爷、安太太说道:“其实咱们离开不到一年,瞧瞧你们在外头,倒碰出多少不顾心的事来。一个玉格要上淮安,就没把我急坏了。叫他去,又不放心;不叫他去,又怕他急出个病来。谁想到底闹了这么个大乱儿,真要是不亏老天保佑,我可怎么见姑老爷、姑太太呢?”说着,又擦眼泪。安老爷道:“万事都有天定,这如何是人力防得来的?”安太太道:“可是说的都是上天的恩典,你看我们虽然受了多少颠险,可招了一个好媳妇儿来呢!”

说话间,恰好张姑娘装了烟来。舅太太便道:“外外姐姐,你来,我再细瞧瞧你。”说着,拉了她的手,从头上到脚下,打量了一番,回头向安老爷、安太太道:“可不是我说,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,这要说是个外路乡下的孩子,再没人信。你瞧,慢讲模样儿,就这说话儿,气度儿,咱们儿里头大家子的孩子,只怕也少少儿的;也是她生来的,大概也是妹妹会调理。”说到这里,忽然又问道:“不是说还有何家一位姑娘,也同着进京来了吗?”安老爷道:“她在那船上,跟着我们亲家太太呢!”舅太太又道:“可是这亲家太太,我也该会会呀!”说着,把烟袋递给跟的人,站起来就要走。原来安太太她姑嫂两个,有个小傲呕儿,便说道:“你怎么一年老似一年,还是这样忙叨叨,疯婆儿似的?”舅太太道:“老要癫狂少要稳,我不象你们小人儿家,那么不出绣房大闺女似的。姑太太,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,也就象我这么个样儿了。”安太太道:“不害臊。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两岁,就老了!老了么?不打”安太太说到这里,不肯往下说。舅太太道:“不打甚么,我替你说罢,老了么,不打卖馄饨的,是不是呀?当着外外姐姐,这句得让姑娘太太呀!”说得大家大笑,连安老爷也不禁笑了。一面便叫晋升家的过去,告诉明白姑娘和亲家太太。这个当儿,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边,说了两句话。舅太太心中似觉诧异,又点了点头,大家却也不曾留心听得说些甚么。

何玉凤和安太太这边两船紧靠,只隔得两层船窗,听这边来了位舅太太,也不知是谁;只听她那说话的圆和爽利,觉得先有几分对自己的胃脘,见晋升家的过来告诉了,知她一进门,定要往灵前行礼,便跪在灵旁等候。不一时,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过来。迎门先见过张亲家太太,又参罢了灵,便赶过来见姑娘。安太太说:“姑娘请起来见罢!”戴勤家的扶起姑娘来,低头道了万福。原来这舅太太也穿的旗装,说道:“姑娘我可不会拜的呀,咱们拉拉手儿罢!”近前和姑娘拉手。姑娘一抬头,舅太太先哎哟了一声,说:“怎么这姑娘,和我们外外姐姐,长得象一个人哪?要不是你两个都在一块儿,我可就分不出你们谁是谁来了!”姑娘听了,心里说道:“这句话,说得可不敢当儿。”因又转念一想说:“我心里的为难,人家可怎么会晓得呢?不要怪她。”大家归座。舅太太坐在上首,便往后挪了一挪,拉着姑娘说:“亲不问友,咱们这么坐着亲些。”姑娘再三谦让。安太太便告诉她道:“姑娘你不必让,这是我大嫂子,无儿无女,虽说有两房侄儿,又说不到一块儿。我们两个最好,她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里住着,也就好算个主人了。有我这大哥,比你们老爷大;咱们八旗论起来,非亲即友,那么论你,就要叫她大娘;论我这头儿呢,屈尊姑娘一点儿,就要叫她声舅母。”姑娘听了一想,现在舅太太面前,自然该论现在的,便说道:“我自然该随着我张家妹妹,也就叫舅母才是呢!”及至说出口来,一觉着自己这句不好意思,一时后悔不及。便听安太太说道:“那么咱们娘儿们,可更亲热了!”因又告诉舅太太,姑娘怎样的孝顺,怎样的聪明,怎样的心腹,怎样的本领。舅太太道:“你们三家子,也不知怎样修来的。姑老爷,姑太太,有这么样一个好儿子;我们这位何大妹子和这张亲家,一家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;我是怎么了呢?没修积个儿子来罢了!难道连个女儿的命也没有?真个的我前世烧了断头香了!”说着,便有些伤惨。姑娘一看,心里说:“这个人倒是热肠子。且住!我如今是进了京,大事一完,就想急急的进庙;及至进了庙,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。这位张亲家妈,虽说在我跟前,诸事不辞辛苦,十分可感,我却也一口叫她声妈。但是到了京,人家自然要和她女儿亲近亲近;再她老人家,一会儿价那派怯话儿,蠢劲儿,和那一双臭脚丫儿,臭叶子烟儿,却也令人难过。看这位舅母的心性脾气,都和我对得来;她也孤苦伶仃,怎能得和她彼此相依,倒也是桩好事。”

姑娘正在那里一面想,一面端起茶来要喝。戴勤家的看见道:“姑娘那茶冷了,等换换罢。”说着,走上来换茶。舅太太道:“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,你可好好儿的伏侍这位姑娘。”戴勤家的笑道:“奴才不敢错哟!奴才本是姑娘宅里的人,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。”舅太太道:“哦!原来你还是嬷嬷呢!这么说,连你都比我的命强了!你到底还和姑娘有这么个缘法儿呀!”姑娘一听这话,又正钻到心跟里来了,暗道:“她既这样,我何不认她作个干娘,就叫她娘,岂不借此把‘舅母’两字也躲开了?”不由得开口道:“舅母这话,她那里当得起?舅母若果然不嫌我,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儿。”把个舅太太乐得倒把脸一整说:“姑娘你这话,是真话,是玩儿话?”姑娘道:“这是甚么事,也有个和娘说玩话儿的?”说着,更无商量,站起来,就在舅太太跟前,拜了下去。舅太太连忙把她拉起来,揽在怀里,一时两道啼痕,一张笑脸,悲喜交集的说道:“姑太太,你今日这桩事,我可梦想不到,我也不图别的;你我这几个侄儿,实在不知好歹;新近他二房里,还要把那个小的儿,叫我养活。妹妹知道,那个孩子,是更没出息。我说作甚么呀?甚么续香烟咧?又是清明添把土咧?哦!心里早没了这些事情了。我只要我活着,有个知心贴己的人,知点痛儿,着点热儿,我死后,他落两点真眼泪,痛痛的哭我一场,那就算我得了济了。”说着,把自己胸坎儿上带的一个玉连环上拴着的一个怀镜儿解下来,给姑娘带上,还说:“这算不个甚么,等你脱了孝,我好好儿的亲自作两双鞋你穿。”姑娘又站起来谢了一谢。安太太道:“你站着,我们费了不是容易的事,把姑娘请来,算叫你抢了去了。”舅太太道:“这可难说,各自娘儿们的缘法儿。”说着,右手拉着姑娘的左手,左手拍着她的右肩膀儿,眼望着安太太婆媳道:“今日可和你们落得说得起嘴了,我也有了女儿咧!”安太太道:“也好,你也可以给我分分劳。”因和玉凤姑娘说道:“大姑娘,你要和她处长了,解闷儿着的呢!第一描画剪裁,扎拉钉扣,是个活计儿,她没有不会的;你要想个甚么吃,她还造得一手的好厨;再没了事儿,你要听甚么古记儿,笑话儿,灯虎儿,她一肚子呢!你有本事醒一夜,她可以和你说一夜。那是我们家有名儿的夜游子话,拉拉儿。”姑娘听了,益发觉得这人不但是个热人,并且是个趣人。安老爷隔船静坐,把那边的话听了个逼清,便踱过这船上来,大家连忙站起。舅太太道:“姑老爷来得正好。”才要把方才的话诉说一遍。安老爷道:“我在那边都听见了。你娘儿们,姐妹们,说的虽是顽话,我却有句正经话。大姐姐,你这个女儿,可不能白认她。这一到京,在我家坟上,总有几天耽搁;你们姑太太到家,自然得家里归着归着。媳妇又过门不久,也是个小人儿呢。虽说有我们亲家太太在那里,她累了一道儿,精神有个到不到的,怎么得舅太太在那里伴她几天就好了!”舅太太道:“这有甚么要紧?我那家左右没甚么可惦记的;平日没事,还在这里成年累月的闲住着,何况来招呼姑娘呢?”安老爷道:“果然如此,好极了!”说着,就站起来,把腰一弯,头一低,说:“我这里先给姐姐磕头。”舅太太连忙站起来,用手摸了摸头把儿说:“这怎么说?都是自己家里的事。再和姑老爷、姑太太说句笑话儿,我自己痛我的女儿,直不与你两位相干,也不用你二位领情。”当下满堂嘻笑,一片寒暄,玉凤姑娘益发觉得此计甚得,此身有托。

咳!古人的话再不错,说道是:“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”。据我看起来,那庸人自扰,倒也自扰得有限;独这一班兼人好胜的聪明朋友,他要自扰起来,更是可怜!即此这何玉凤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笼,身归净土,无论是谁叫舅母,就叫舅母,那怕拉着何仙姑,叫舅母呢!你干你的,我做我的,这又何妨?好端端的又认的是甚么干娘?不因这番,按俗语说,便叫作“卖盆的自寻的”,掉句文,便叫作“痴鼠施姜,春蚕自缚”。这正是:

暗中竟有牵丝者,举步投东却走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