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蒙献策指陈地理 田公见子喜遇亲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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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回说到侯蒙与袁声万、唐振声三人由太平滨乘船进文登县口,从内河直抵德州,弃船上岸。雇车装载箱笼各物,在路行程走了五日,那日已到邓庄。到了门口,袁、唐先下车进庄,当有庄丁接着,一面通报邓翁,一面将车上东西卸了下来,往二欧所住客厅旁边厢房内搬。不多时搬完。那时邓翁早出来问信,欧遂领侯蒙叩见邓翁。老翁看看侯蒙年纪五十多岁,面貌厚实,直是一个可靠之人。邓翁由不得夸奖了他几句,对二欧道:“ 难得这侯兄替你们看守船上东西,如今全给你运来了,万一要遇着坏种,只怕他早已跑得远远的,去享受你这份家私了,难道你还能够奈何他吗?”二欧道:“我这侯兄弟一向做事诚实,心地又好,所以才托他看守船只;要是别人,我们也不敢托他了。”邓翁点头,随吩咐备酒饭与三位接风。

说话间,褚一官也出来了,又是一番见礼。欧鹤问褚一官道:“大人现在可用过饭否?请老弟台去请示,何时有暇好着侯蒙参见。”褚一官道:“且不用忙,你先去检点搬来的家私,看有无短少。也该问问他带来多少人,也替他们寻个住处。”二欧道:“不错。”忙去问侯蒙带来多少人,侯蒙道:“太平滨船上共有百余人,我临动身时把话对他们说明,愿去者跟随,不愿去者各国回里,做个安分良民,不可再失身为绿林朋友。那时有六七十人愿归乡,我于是斗胆每人给他十两银,作为耕种之本。还有五十余人,都不愿去,口称无乡里可归,情愿终身跟随两位寨主,永不离开,寨主怎样,我等听从,决不反悔。我听他们这话说的有理,因此把他们都带了来了。如今就请褚一爷替我们暂寻一个住处,再作道理。”褚一官道:“不要紧,你叫他们先叫为首之人来两个,等我去引他看看,可以住得下这些人么。”侯蒙忙去叫了两个年长之人来见褚一官。行礼已毕,褚一官遂领着二人进了仓间,一看有护仓闲房二十余间,干净高大,都是木板为墙,风雨不透。那二人看了,说道:“足够住了。”褚一官遂命他们搬进来住宿,但是火烛须要小心。二人答应“知道”,遂出去把那些人领到护仓房中居住。众人有了安身之处。不提。

再说二欧与碧氏母女六人检点东西,侯蒙把清单呈上。碧氏道:“箱子内的东西一样也不少,如铝锡器皿这些东西很可以不必带来,真亏了你们,都给我带来了。”于是母女四人把各物收好,从箱子内寻出些针线绸缎之类,分做四分。水仙又去寻出一锭金锭,几样玉器,用红绸包好,告诉碧氏道:“这几样送邓家小公子的。”碧氏点头道:“倒是你想得到。那安大人处,舅老太太、姨太太两处,送这几样裁料使得么?”二女子看了又看,替配了些针线,每处两分,打算着自己送去。不表内里送礼,再说安公子听说侯蒙到来,急欲要见,忙出来传话,令欧家弟兄带领侯蒙进见。褚一官传话,二欧遂同侯蒙与褚一官进入内堂。安公子一见,先站起来。止见侯蒙上前跪下,连连叩头,口称:“大人在上,小人侯蒙参见。”安公子吩咐起来,一旁赐坐。侯蒙不敢。公子道:“有话长谈,无有久立之理,侯兄倒不必太拘。”说罢,忙让褚一官与二欧一齐坐下。侯蒙又告罪,才在下面归坐。安公子先问他道路奔走了几日,带来多少人。侯蒙乘便回禀道:“船上旧有百余人,小人临行遣散有家乡可归者七十余人,下剩五十余人,实在无家可归,情愿跟随小人等伺侯大人,做个小卒,军营中投效,愿当头阵,杀贼立功。目下这些人住在此间,究觉不便,求大人派一位将爷将他们送至天目山营中,作为新募兵卒,暂给口粮。日后收入队伍,免他们散去为非。此系实情,务求大人恩准。”

钦差闻言甚喜,说道:“侯兄此举可谓两全,既救了他,又助了兵力。我即刻写书遣人带他们赴营,你不必同去,等我假满赴营时,一同前往。我闻听袁、唐等说你曾到过天目山,你可还记得那山中地势,从何路挖地道较近而易,你细细说来,好作攻山之计。” 侯蒙道:“ 小人当年曾在天目山中挖过煤,挖了好几处。内有一处地名中眼洞,在山之背向。其洞甚深,均有数里;宽处有数丈宽,狭处也可容两人走。若从山背后暗暗挖地道,只要挖通了牛眼洞,那就可以伏兵一二千人,出其不意,从洞中杀出,立刻破山。挖地道须用数百人换替挖。他那山背后山势不甚险,就是荆棘太多,无一处不是枯树乱石。若用火焚烧,则恐贼人知觉防备,不能挖地道,除非暗中将荆棘斩伐大半,露出路径,然后在下二里内扎营,从营中挖起,挖至山中,至远二十余里。以五百人挖,大约三月功夫,可得八九。既不露声色,使彼不防,又不空费气力,大家轮替,不至太劳。似此就是小人拙见,请大人高裁。”安公子闻言大喜,说:“你这一番议论深合兵法,斩伐荆棘不易,好利器军中尽有,这也不难。”侯蒙道:“寻常刀斧哪里砍得动那山中的荆棘?非有宝刀才能济事。”安公子道:“宝刀却倒有一把,现在京师,着我写信去取何如?”

那时褚一官接着说道:“那铁头陀羊角岭寺中搜出来的那两把戒刀,不是说是宝刀?现在何处?何不先取出来试试!若真能砍动荆棘,那就妙了。”安公子道:“幸亏你提醒,此刀我带回省中,交珍姑娘收藏,快进去问问,如在手边,即取出来。”褚一官忙进去了一会,拿了那两把戒刀出来,交与安公子。公子解开刀套,抽了出来,果是宝刀。但见寒光直射,冷气逼人,其白如银。褚、欧、侯四人一同观看,称赞道:“真是削铁如泥之刀!有了这刀,大事成矣。”安公子道:“我今夜就写信,明早派侯兄与蒋、许、齐三人,带着宝刀与那五十余名小卒,往天目山营中,看准地势,先到山背后暗暗砍伐荆棘,挑选会挖地道之兵扎一营盘,暗暗挖起地道来。山下那三面仍旧把守,第一不可走漏消息,第二不可性急,须听顾师爷调度。我这里日内要专人去取内人那口倭刀,做个备而不用防身之物。倘或砍伐荆棘两刀不敷用,再用倭刀也可。我等稍停一半月,也就赴营。至于那五十余名小卒,我信上写明令田总兵给他口粮,有马步兵丁缺额,即将他等补入。此不过暂时之计。若等到我到营中之时,还要添兵攻山,不在乎多这五十余人。再顾师爷是最有本领之人,又会奇门推算,你等要挖地道,可先请他推算方向,千万不可大意,恐怕送了儿郎性命。”侯蒙听一句,答应一句。

安公子吩咐已毕,命侯蒙出外面去歇息。这里九公已出来问话,安公子将侯蒙献计,挖地道用戒刀砍伐荆棘,从山背后挖起,明日即令他带领那五十余人赴营,细述与邓翁听。那老翁道:“好是好极了,但人家刚从太平滨来,明日就叫他们赴营,太觉辛苦,难保不怨恨在心,何妨缓几天再遣他们去呢。”安公子道:“非是侄儿不知体贴人情,急放遣他们赴营,因他带来有五十余人,都是些做过水贼的人,留在此间究属放心不下,且叫街坊邻里议论动了开去不大好听,所以早早遣他们赴营,那就无须忧虑了。”邓翁道:“不错,真是老贤侄想得周到。到底你们文字出身的爷们,比我们高得多。”于是大家走散。

安公子入内,见舅太太在那里收礼,褚大娘子也在房中,见安公子进来,笑嘻嘻的说道:“妹夫来得正巧,你来看看,我的干女儿送给你们舅太太、如夫人的礼物。我的主意要请全收,偏偏舅母、珍姑娘不肯,你来做个主,全数收了,岂不爽快!我那干女儿他时常想见见老老,恨不能飞到京师一见。他说若能见着了何家小姐,死也甘心,做奴婢伺候也情愿。他有这样孝心,咱们再不给他个脸,不全收他礼物,叫人家孩子怎样过得去?”安公子道:“既大姊姊如此说,舅母就把礼物一齐收下,咱们将来也多给他些东西,就补过情了。”褚大娘子道:“这不爽快,何苦要客气!”舅太太与珍姑娘听二人如此说,止得将那礼物全数收下。那邓翁处与褚大娘子两处之礼不用说,也是全数齐收,不必细表。

再说安公子是日下午忙即写信与田总兵,书中兼给顾师爷,请他面与侯蒙商议挖地道一事,所有二欧手下来投营之五十余人,须日给口粮,随后补入队伍。又用刀砍伐荆棘一节,乞试而行之,一切嘱蒋、许、侯蒙三人面禀云云。写好封固,又唤蒋、许二人进去交代一番,然后又唤侯蒙面交与他书信,外给他十两纹银,作为路费,格外给那五十余人每人三两纹银。侯蒙叩谢,出去传话与那五十余人。不多时,安公子遣家人将那赏银称了,分作五十余包,拿了出去,按名给发。众人要当面叩谢,家人道:“替禀大人罢,不用进去面谢。”众人只得散去。褚一官又格外送与侯蒙路菜,邓翁亦命厨房添出菜来,算替侯蒙、蒋、许三人饯行。一宵已过,次早起来,蒋、许、侯三人遂动身赴营。褚一官起来送行,二欧亦然。二欧格外又有酬谢侯蒙之物,共是一箱,交代好生收拾装好,也给那五十余人路费。大家辞别,骑马的、走路的,一时分散,各奔前程。按下众人赴营。再说那二欧与碧氏检点家私,在箱中凑齐共有金银一万余金,当即托褚一爷与邓家庄上置买田地,修盖房屋,作久远之计。一时无有住房,止得先在邓庄居住,日后房子盖好,再行搬去。此是后话,慢表。

如今要说营中之事。且说田总兵自到营后,将天目山周围看过一遍,与顾师爷商议,除挖地道外,别无良策。挖地道固好,但不知山中有多少路径,又不辨方向,从那一方挖起。万一挖着不通山路之处,岂不自费气力?非有人到过山中,指出方向,才能动手。这是顾朗山与田总兵终日计议之事也。那时侯蒙与蒋、许三人尚在半路,未曾到营。忽然营外来了四五人,挑着行李,马上有一少年,年纪不过二十上下。到得营门下马,问道:“门外是那位将官看门?”当有把总傅升上前答话,说道:“尊客从何处来?有何事见谕?在下即是把守营门之人。”那少年听说,忙作揖打恭,笑容可掬,道:“如此有劳老先生,替我通禀一声,说我田种玉从家乡而来,要见田大人。”把总道:“尊客莫非是田大人本家么?”少年道:“田大人即是家父,我是他长子,奉母命来省视父亲。”把总闻言,忙上前请安,惶恐不安,说:“原来少老爷到了,何不早说!我等不知,未能迎接,有罪有罪。”说罢,忙飞跑进中军大帐,向上禀道:“禀田大人,今有大少老爷从家乡来此,现在营外候令,乞大人令下。”田总兵闻听自己儿子从家乡前来,心中欢喜,遂传令道:“着他进见!”中军答应,出了大帐,来至营门,口尊:“公子,大人有令,请进营相见。”公子遂整肃衣冠,往大帐而来。

当有两旁将弁观看那公子怎样一个人物,但见他年方二十上下,白面红唇,眉目清秀。身材不高不矮,举动厚重不轻,虽是文人打扮,却有威风,果然是一位大家公子。众人看罢,暗中夸奖。那公子到了大帐,抬头瞧见了父亲,慌忙走至膝前,跪倒在地,叫了一声:“爹爹,孩儿久违膝下,未能侍奉,不孝之罪,实无可辞。今日特从家乡来此叩见。”说毕,连连叩首。田总兵见公子已长成一表人物,品貌端庄,出言文雅,心中大喜,说道:“我儿起来,一旁坐下。”公子告罪,方才要坐,想起营中定还有别人,应该请见,忙向总兵道:“爹爹营中不知还有几位长上,爹爹领孩儿拜见。”总兵闻言,更加欢喜,暗赞这孩子倒很会应酬,忙令人请到顾师爷与褚、蒋,指示公子,逐位拜见,然后大家归座。

先是顾朗山开言,问公子道:“公子今年芳龄几何?从贵省几时动身?路上走了多少日子?途路风霜尚不觉得辛苦么?昆玉几位?尊行行几?府上还有何人?请道其详。”并问公子是那个榜名,一向习文还是习武。公子闻言,答道:“小侄名叫种玉,今年一十九岁,一向习文,前年已幸入学。舍间家母在家,还有一个舍弟,今年一十二岁,名叫种德。此番是奉母命,由山西太谷县家乡来,路上走了二十余日,才到省城。打听家父在此扎营,所以特来省亲。”众人闻听公子这一表白,知道田大人妻贤子孝,众口同音,都称赞道:“田大人真正好福气,有两位贤公子。大公子十七岁已进学,如此相貌,将来一定大发。可惜二公子在山西,我等一时见不着。”田总兵道:“蠢子愚蒙,多承诸公过奖,以后他在营中,还求诸位指教他。务望以子侄相待,不用客气见外。”顾朗山道:“田大人太谦了,这样一个斯文儒雅的公子,还教我等指教他,这话是说反了。倒是我们诸事要请公子指教一二。但不知公子曾习过弓箭刀枪否?如今来营,正是大丈夫立功之日。若能冲锋打仗,方显得文武双全。”公子道:“弓箭也曾习过,气力也还有些,刀枪也略知一二。若说打仗冲锋,早有此心,靠圣天于洪福,诸位指教,谅此小丑,算来不难平定也。”

众人闻言,更加佩服。登时顾师爷领头,命人备办盛席,大家派公分与公子接风。不多一时,酒筵齐备,在中军帐里设摆筵席,请田家父子入座。总兵辞谢不脱,止得入席坐下,口称:“有扰,于心不安。”那公子更不必说,先道了谢,才入席。大家劝他父子开怀畅饮。起初还拘谨,搁不住众人苦劝,父子二人不觉放量痛饮,吃至黄昏,大家都有醉意,方才散席。田家父子当面道谢,各归寝室。

田总兵在灯下才细问公子家中一切家事。父子相离,已五年余矣,此夕团聚,天伦叙谈,其乐可知。公子问起天目山贼人情形,田总兵道:“山路险要,无路可通,现有钦差与顾师爷商议,要挖地道,苦于不知山内地理方向。安钦差因旷日持久,心中烦闷,所以暂请病假,赴邓家庄就医,不知何日方能攻破此山也。”父子二人谈了一会安寝,一宵无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