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仓廪宁海救饥民 纠丑类青山放响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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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王公与夫人商量道:“如今百姓遭此饥荒,人民离散,既为民父母,岂忍坐视?现今仓中存贮小谷五千余石,可碾米三千余石,还有杂粮三百余石。虽不能遍救饥民,亦可苟延旦夕。拚着捐己囊赔补,也不过三千余两。我明日亲自查明户口,尽数赈济。一面报明上台,情愿捐资如数买补何如?”王夫人道:“正该如此,何必与我商量?”

王公大喜,即日传集各该乡地保甲,查造实在户口清册。那些地保知是放赈,连夜赶造申送到县。王公惟恐有弊,亲历城乡,照册查点,按名给赈。无如人多粮少,一人不过数合,三日内已将仓粮放尽。一面通服上台,一面亲到郡城来禀道府。这林府尊却是个慈祥胆小的人,因说:“捐资赈济是一桩极难得的美事,但须候批详转来给放为妥。今事已成就,我当与你据情转详,须要定一还补期限才好。”王公道:“本当听候批评,但这些饥民旦夕不保,万一批详不允,便救死不及,因此卑职冒昧而行,还要求堂尊垂庇。这限期,卑职计算须在明年三月内方可还补。”林公道:“我与你转详恳请便了。”因留住便饭,说起侯公求亲之事:“我已与你委曲禀覆,看他意中大为不然。今日你去禀见他,若在觌面言及,当委婉其辞,不要十分峻绝。此人心地褊窄,须要提防。”

王公谢过府尊,便往巡道衙门来禀见。侯巡道也知王公到来,因有求亲一中,一经通禀,即刻请见,礼待甚优,所说赈济之事也十分赞美,并不提起亲事一话。及王公禀辞时,因说“明日有屈小叙。”王公回寓,正卸衣冠,却有道台家人来下请帖,请明日午饭。王公明知此请有些关碍,却又不敢推辞,只得留下请帖,明日禀谢面缴。

到了次日傍午,家人又持帖来请,王公随即起身。这日侯公只请通判李万玉相陪。这人是个谗诌面谀谀之徒,奉承道台,呵卵捧屁,无所不至。侯子杰特地请他来作说客。这日酒席极是丰盛,侯巡道与李通判殷勤相劝。酒至半席,李通判开口道:“闻得王老先生尚未获麟,不知有几位如夫人?”王公道:“卑职只一拙荆,并未娶妾。”侯子杰道:“古云四十无儿方娶妾,但为官为宦的,若无子息,岂能待到四十?况年兄已过四旬,急宜纳宠才是。”王公道:“已曾生子,却不能育,看来是命里乏嗣非关人事。”李通判道:“闻得有位千金,德容俱备。道宪有位公子,才德兼全。前者曾托林堂翁转达,只恐言之未详,因此今日奉屈,要弟作一月老,以成秦晋之好。这是一桩极美之事,谅老先生必无他却。”王公道:“承道宪大人不弃,是卑职万幸,又承本府传谕,敢不祗遵?实因卑职只有这个小女,年尚幼稚,原拟在乡梓间招赘一婿,以为养老之计,在贱荆亦一步不忍相离,因此重违钧命,亦情事所勿获已耳!”李通判道:“老先生所说虽是,但未通权变。大凡田舍翁婚姻多不出乡梓,若说官宦之家,隔省为婚者不一而足。即如弟原籍湖南,贱荆却是先君出仕江西时与一位贵州同寅结的姻事,就是道宪夫人也是四川籍贯,官宦之家岂可与田舍翁相较?”王公道:“想尊夫人必定有兄弟姊妹之行,不似卑职只有这个小女,情实不能远离。”李通判道:“如此说,就赘在府上,有何不可?”王公见他说话逼近,只得答道:“就赘一事,尚容与贱荆相商禀覆。”李通判道:“只要老先生应允了,尊夫人断无不从文理。”王公道:“不过小迟数日,即当报命。”此时候巡道看他二人对答,只是不语,听到入赘之说,才道:“既然年兄要与尊阃相商,但数日内即须覆我一音,以定行止。”王公唯唯。当下李通判又说了许多怂恿阿谀的话,酒席才罢。

王公随辞谢回寓,方卸衣冠,李通判又到,只得相接进来。坐定茶罢,李通判道:“老先生加署,好与尊夫人相商,这是道台美意,他人求之不得,老先生切不可固执。适才道台又着弟来致达,若成就了这头姻事,宦途之中何所不可?况道台彰明较著,两番求亲,若老先生固执不允,他颜面上如何下得来?还求老先生三思。”王公笑道:“虽承厅尊玉成美意,但婚姻大事必须两相情愿,若勉强而行,终非美事。至于卑职这个微官,做也罢,不做也罢,无甚关系,并非恋栈者比。这事实在不能相从,还求厅尊善言相覆,感激不浅。”李通判见话不投机,便起身道:“弟也是一番好意,况是道台所托,巴不得玉成其事。既是老先生主意已定,岂敢相强?”当即作辞而去。

王公次日一面谢酒禀辞,即起身回县。到署中与夫人说知,王夫人道:“不知他何故三番两次要来求亲?莫非在那里见过女儿来?”旁边老家人王诚道:“当日在台庄雇车时,听得对门客寓里住的就是侯巡道的家眷。那日夫人、小姐上轿时,有几个家丁打扮的簇拥着一个官人在外边觑看,小的正待喝问时,店家说是侯道爷的公子。看那人有三十以上年纪,生得三叉骨脸,满脸黑麻,衣冠虽然齐整,人物甚是丑陋。”王公道:“也不管他好丑,我只不允这头亲事,他也无如我何!但如今最要紧的是回家取这宗银子来买补仓谷。现在署中所有奉银规羡不及二百金,还须取三千金来方可足数。”因吩咐王诚:“我明日拨两个老诚干役同你星夜回去,与岑夫人、小姐说知此事。有书一封,内钥匙一把,看了便知细底。限你四十日回往,不可有误。”王诚答应,即时准备行装。次日王公宽给盘费,拨差两个能事头役李旺、杨升同往不提。

却说这登属遭荒的数县,盗贼频闻,抢夺时有,惟宁海一带百姓互相传诵,我们受了王老爷的大恩,宁可饿死不可为非,因此一境之中挖草根、剥树皮、罗雀掘鼠,并无抢夺之事。凡有外业贼盗,共相擒拿解县请赏。因此连外方的盗贼也不敢入宁海境来。王公又生法调度,随时救济,士民莫不爱戴。

这日王公正坐衙斋,忽听传梆通报:“探得有青州二府方太爷奉宪委到来,已离城不远,不知何事?”王公即刻吩咐打轿出城迎接。到了公馆,见毕礼,茶罢后,王公因问:“不知太尊有何公事到此?”方公道:“弟奉督宪之委,不得不到此一行。”因在袖中取出一角公文,递与王公。展来观看,方知是本道揭参宁海知县王某以一隅偏灾,不奉明文,擅动仓库,希图侵蚀等因。为此,仰该丞前往确查仓储库项,果否赈济,有无额外亏空情弊,据实具报,如果赈济属实,着即具该县限日买补足额不致亏空甘结,该丞加结转详,以凭察夺等因。王公看毕,笑道:“督宪借重堂尊到来,倒明了卑职的心迹。现有放赈户口清册可查,只求堂尊据实查覆,就是卑职万幸。”方公道:“弟也不必再查,一路来口碑载道,莫不感颂年台的恩德。弟亦久闻年台惠政宜民,循良第一,渴欲一识尊颜,今却因公得遂,诚为快事!”王公道:“卑职才力浅薄,遇此凶荒,无法赈救,只得尽其囊橐,聊尽此心。已着家奴归取,限内往返,大约在腊月半前准可取到。计算买补,约在明年三月内可以完足。今当出具甘结,求堂尊加转,必不有误。”方公道:“甚好。”

说话之间,只听得外面人声喧嚷。衙役回禀说:“外面一时聚集了千余人来打听老爷的消息,若有事故,大家都要往省城去保留。”方公道:“难得,难得!可见公道自在人心。”王公随吩咐家人衙役传出:方老爷到来是奉委查勘放粮户口数目清册,并无他事,叫他们各归生理。那些士民见衙役传言,恐有虚诳,不肯便散,直待王公自出面谕,才各散去。

署中已送到酒席,方公道:“如此米珠薪桂,还要叨扰。”王公道:“堂尊因公到此,路途跋涉,卑职心甚不安,一杯水酒,幸勿言亵。”说毕,就要辞归,方公留住道:“既承盛意,我们正好借此谈心。”王公因吩咐家人斟上酒来,外边随从另有款待,饮酒中间,方公道:“这侯道台与年兄有何嫌隙,多此事端?”王公因将两次求亲不允之故告说一遍。方公道:“这也可笑。儿女婚姻原要两厢情愿,岂有以势相强之理?前日敝堂翁吴公从省回来,知道此事,见督宪对着司道各官说:‘若州县都如王宁海这般爱民,地方何愁不治?况他禀明存仓谷数,情愿捐资买补,实是难得之事,如何还有弊端?侯巡道参他希图侵蚀,未免苛刻。但揭内有恐其赈少报多、额外亏空一语,不得不一委查。’因见吴公在坐,便说:‘即委你方府丞就近去一查。’如此看来,侯道台岂不多事?并闻得他乃郎在此瞒着乃尊在外面无所不为,年台当处处提防。”王公道:“承堂尊关切,卑职当铭泐五中。如今卑职将此事完结,便当告休。岂肯再为恋栈驽骀,以取其唇?”方公道:“年台正在强仕之年,况上台器重,云程未可限量,岂可因咽废食?”两公说话投机,不觉饮至玉兔东升,王公方告辞回署。次早即来请安,就具了限明年三月如数买补完足的印结,并着户房书办赍放粮户口数目清册呈与方公查看。方公略阅大概,道:“办理甚善,虽然赈济不多,却得均沾实惠。”方公收了印结,当下就要起身,王公坚意留住,方公也不肯遽别。当日又设席相待,畅叙了一天。次日,方公一早起身,王公送出郭五里才回。且不说方公加结转详,后来赴省在各上台前说了王公许多善政。这是后话,表过不提。

却说王诚与两个干役星夜赶回家中,与岑夫人、小姐磕了头,将书匙呈上。岑夫人见书面上是专差限日往回,不知是何急事,心下惊疑,口里问着老爷夫人小姐的好,手里忙拆开书来。婆媳两人从头看毕,大娘子道:“不允他亲事,只恐将来还要作崇,如今事不宜迟,即当准备。”就吩咐王诚陪待他们酒饭:“明日大家歇息一天,后日着发你们一早起身。”

当日婆媳两人将钥匙到上房东内间第八只皮箱内,取出白金六十封。岑夫人就叫大娘子写了一封回书,书中力劝事竣告休并提防侯巡道暗中作崇的话。将行李捆束停当,雇下船只,到第三日一早,打发王诚起身,再三吩咐路上小心,赏了他每人四两银子,格外四十两盘叙入书中,到署销算。王诚与两个衙役叩辞,从后墙门下船去后,大娘子对岑夫人道:“我看这三个人脸上都有滞气,但愿途中无事,平安才好。”岑夫人道:“这是做好事的银子,皇天也当护佑,谅必无虞。”不说婆媳这边相叙。

却说王诚等坐船直到台庄,起早雇了一辆大车,星夜竟往登州进发。正是“明槍易躲,暗箭难防”——原来侯巡道的公子侯集见两次求亲不允,便怂恿父亲揭参他希图侵蚀。及闻得上台不准,又打听得王公着人回家取银买补仓谷,心下十分气愤,连日眉头不展。他随身有两个帮闲伴当:一个姓贾名何,混号赤练蛇;一个姓孙名业,混号灰地鳖。这两个是专一助纣为虐,挑唆侯集常干那没天理的勾当。晓得公子心事,乘间说道:“天下美女甚多,岂只有王知县的女儿一个?我们与少爷打听,有胜如他的,不拘少女嫩妇,包管你老人家趁心满意。”侯集道:“亲事不允也罢,如今又揭他不倒,实是气这老贼不过。他家中豪富,已着人回去取银来买补仓谷,除了此事,再无别法摆布得他,叫我如何不气?”贾、孙二人寻思了半晌道:“他若果然回去取银,小的们倒有一个好计策,叫他人财两失,与少爷出这口气如何”侯集道:“你且说来,是什么计策?”贾何道:“料他取银子来,必要打从尖子峡、青山坳、苦竹湾这些险处经过,小的们纠合几个有本事的朋友,就那里扮作响马劫取了他这宗银子,叫他不能买补,再叫老爷揭他个违限不偿,岂不出了少爷这口恶气?”侯集笑道:“此计甚好,只要做得细密,倘然弄破了却不是耍处!若做得干净,这取来的银子我只分一千,其余都与你们分用。若是弄破了,就到砍头的时节也不许扳出我来。”贾、孙二人道:“少爷放心,包管无一些破绽,只在家中坐听好音。”这也是王公的运限该当遇着这些魔障。不说这边贾、孙二人去纠合党类。

且说王诚与李旺、杨升坐车保护行李,兼程进发。这日五鼓,起身太早,正到了青山坳——这去处四围都是山林丛杂,前后数十里没有人家,最是个险隘之处——王诚不合贪趱路程,正驱车到坳,此时是腊月初旬,霜华满野,只有星光并无月色。正行间,只听树林里放出一枝响箭来,王诚吃了一惊,只听车夫叫声“呵呀”,先已逃去。树林里飞出六七骑马来,星光下见手中都拿着雪亮的钢刀,高声喝道:“留下车上的东西,饶你狗命!”王诚与两个差役料不能敌,跳下车来,抱头奔窜。这班强盗上车搜出行李,身边都带有稍裢缠袋,将这三千两东西尽行劫去,放开辔头,一道烟已无影响。

王诚等躲在枯涧里,见响马已去,才一个个钻出头来招呼。到车上检点银两,已是一空。大家目瞪口呆,做声不得。车夫埋怨客人一定要早走,才弄出来。三人埋怨车夫,“你晓得这里尴尬,就该阻住我们”。大家互相埋怨。幸喜盘费银两装在衣包内不曾拿去。此时天色渐明,就有行人来往,问知遇盗,大家都说:“这里虽是个险处,却也平静了多年,怎么忽然有起响马来?一定是你们在那里露了白,才着了道儿。”两个衙役问知这地方是登、莱交界之处,属即墨县所管,只得驱车到了村坊,觅了个下处,即去报了本处乡地保甲,留杨升看管车辆,王诚、李旺带了乡保人等往县里来禀报。本县知是强盗重情,立刻坐堂向明来历并被劫情形。知系宁海县买补仓谷的官银,大有干碍,立刻传齐马捕快役分头限日拿获,一面申报本府通详各宪,并移会邻境,协力缉拿。当日又备了一角文书交与王诚,命他着一人回宁海报知,留一人在此守候。当下王诚即与李旺回到下处,取了家书并这角公文,先着李旺星飞回县通报,自己同杨升在此守候,催促缉拿。

话分两头。却说王公这日在衙内坐立不宁,心神烦闷,只听外边传梆说李旺独自回来禀话。王公心疑,即刻唤进问道:“你为何独自回来?”李旺磕了头,流下泪来,向怀中取出文书、家信呈上。王公见是即墨县季公的移文,拆开一看,大惊道:“如何路上竟有了响马!一定是你们沿途眩惑,露了形迹,才有这事。”李旺因将去来谨密并遇盗报官情节陈说一遍,王公喝退,随进内堂来与夫人说知,夫人只叫得苦。王公又把家书拆开看了一遍,并念与夫人听了,道:“幸喜家中平安,如今失去了这三千银子,通省皆知,即买补迟延,亦不为过。但是再回去取银,断乎不可。明春有本省协济浙江军饷十万两,我上省去求督、藩两宪截留银三千两,发来买补了仓谷,求他移会浙江抚藩,从原籍取银,在本省藩库交纳补数,甚是稳安。只不知上司肯与不肯?”王夫人道:“上司知道我们赔累苦情,谅无不允之理。”当下商议停当,一面备文仍着李旺赍往即墨,恳其上紧严拿,一面束装连夜上省。正是:

已成志愿舒民瘼,会见一精一诚格上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