赠自由液说旧谈新 开方字班穷思幻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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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莺娘既然愿意放足,如何又要愁闷呢?难道他还舍不得金莲步,恐怕放足以后,便捐了他的娇细么?这却并非莺娘缠足上苦头,吃得来海样的深,巴不得能够一放就放,到也适意得多咧。只是方才老父的嘱咐,国粹保存,言犹在耳,怎好贸贸然的违弃父命,弄成个尺板婆模样呢!想了一回,旁边沉鱼姑娘,心中好生疑怪,暗想,这莺娘有甚么心事呀?毕竟彼此初交,不便动问,只好由他去罢。莺娘痴思半响,觉道放也不好,不放也不好,最妙须得个可大可小的法子,才合着我的意咧。没奈何只得仍与沉鱼商议,沉鱼听他一番言语,便拍手道:“好巧咧,好巧咧,莺娘姊,造化你了,你别再忧虑罢。”莺娘道:“你怎样讲啊?”沉鱼道:“说也可笑,我和你却同病相怜的,我家老娘也是个绝对守旧党,很不喜放足的,到了这儿,放足要算劈头第一种新事业,左右为难,我便纠合了同校姊妹们,发起个足界如意公司,各各认定了股份,费去五千金元,订聘个美国大化学师,累月穷年,才制造了两种药水,一红一绿,我会亲自试验过,确是很有效力,如今还用剩三四瓶,我来分了一半赠给你试了看呢。”莺娘道:“当真么?”沉鱼道:“怎说不真。”

说着,就回到自己卧室,取了两个小瓶,兴匆匆的过来交给莺娘,莺娘瞧了,果然映红泛绿,颜色鲜艳妍妙无比,便双手捧着,喜孜孜如获拱璧,又问道:“请教这药水的用法是哪样的?”沉鱼道:“你瞧仿单上,可不是详细载明呢。”莺娘勉勉强强道了个是,便睁着眼珠,呆呆的瞧那瓶儿,但见白雪雪的一小方纸儿,蝇头似的钩儿画儿,一丝墨影儿,昏昏沉沉,那里有什么用法呢?

这时莺娘心里,好不难过,欲再问时却又说不出一句话。沉鱼瞧见他只般光景,早已猜到他八九分了,因带笑说道:“莺娘姊,你别苦难了,有所说送佛送到西天,我索性把许多秘诀,也传了你衣钵罢。”

莺娘赧颜道:“既如此,小妹洗耳恭听。”沉鱼道:“莺娘姊,你听着,这药水的名目,叫做收放自由液,你若要放足呢,只消取半脚盆的温水,把这红色的,滴了一滴,又搅和了,尊足便浸入水中,凭你一丢丢的小足,不上半句钟,就变做其大无外的天足咧。倘或要收小他起来,也是这般的,不过换用那绿的药水,不知不觉,渐渐儿会得缩小了,只是别的不打紧,这自由液药性猛烈,据西医说,含有吗啡毒质的,你别用过了量,弄得大小不称,被人嘲笑呢。”莺娘道:“理会了。”

说着尚是半疑半信,沉鱼道:“你疑我作假么,只一试便知真假咧。”莺娘想我终究要放足的,趁着无事,姑且试他一试,也未为不可,便接口道:“很好很好。”话末毕,沉鱼忙站起,娇躯掣动,叫人唤个女仆老妈,备下了一只洗足盆儿,和那不冷不热的鸳鸯水,莺娘也就启了瓶口,如法泡制,确然收也自由,放也自由,便喜的他心花怒发,誉不绝口说道:“沉鱼姊,我方才会作那可大可小的痴想,自问永难如愿,谁知化学里头,已新发明只种千金不换的菩提水呢,可见天下之大,真无奇不有了。”

沉鱼道:“如何,你可信得我么?”莺娘称谢连连,沉鱼道:“好说好说。”说着莺娘把玩瓶儿不释手,沉鱼笑道:“莺娘姊,可贺得极,你今后要新就新,要旧就旧,好算个无往不利,普通社会中的妙人儿了。”

莺娘正色道:“此言差矣,咱们跳出旧圈子,投身学界,便是个顶儿尖儿的女新党,怎么道我新新旧旧呢?”沉鱼辗颜道:“哼哼哼,我叫声好你姊姊了,这也怪你不得,你才做女学生,侥幸博得个新字大头衔,哪能洞悉现今新党千奇百怪的状态呀。”语至此,便摸着桌下边公共茶壶,喝了一口又接续说道:“莺娘姊,你瞧那一辈子的留学生,可也称得新少年,新豪杰,将来新中国的故主人翁么,想他初出洋的时节诚哉是满口新名词,爱国同胞,痛哭流涕,嚣嚣呶呶的起点极点,凉血热血一字字深印脑中,几乎一呼一吸,都含着异样的新气,新得再新也没有,便冒冒失失把条辫子也一刀两段的斩落了,岂知他在外洋,混过了三年五载,骗了张卒业文凭,回至祖国,和那腐败官场,周旋周旋,慢慢儿的得风便转了。一听见拿捉革命党,越加慌得胆战心惊,恐怕露出了没辫的真相,不免是形迹可疑,万分危险,就找寻了装假辫的专门名家杨滋青,将这辫儿还复故我,方始摆尾摇头,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。咳,近来他们辫界的思想,一发奥妙无穷了。狠有几个动地惊天的留学生,见了旧学,乌沉沉似小青蛇的,便垂在背后,见了新学,却光秃秃的化为乌有先生,你道他有甚隐眼法呢?他原来一大团青丝发,卷在草帽里,举手轻推,竟然没辫变了有辫,否则就无影无踪,单只脑凿子上有一些拳螺式的凸出罢了,必为此的忽新忽旧,幻若风云,才能于官学绅界中盘踞要津,垄断权利,到一处,优胜一处,享受世界上隆隆日起的荣誉咧。莺娘姊,咱们的足儿,和他们的辫儿,一而二二而一的,这收放自由液,分明是女孩儿家个活宝,咱们一班人借此便可雄飞海内了。要知新新旧旧,占尽了不多不少的便宜呢。”莺娘听完了这一篇新话,始恍然大悟,转笑自己立意求新,正复多事,再不道守旧维新,原要分分合合,沆瀣一气的,便答道:“阿呀呀,我一向尚在梦里,得闻高论,方备悉了个中底蕴。时下风流,这样看来,多亏你制成只好东西,造福大家。”说着,又以手指瓶,沉鱼道:“好歹还算恰合时宜的,至于造福那句话,怎敢自夸呢。”

两人话得投机,相亲相爱,谈了许久许久,忽闻铃声震响,数十蚌将军都呼姊唤妹,粉粉齐集饭厅,莺娘即忙把红绿瓶重包叠里,谨谨大心的安放皮箧中,然后随着沉鱼,也下楼去饱餐一顿。眼见那一根根自来火光明如画,照耀着合座群姝,大吃大嚼,不问是荤的素的,粗的细的,鱼肉蛋腐,一齐儿碗底向天,和风卷残云似的。惟有靠东那一桌,翘然独异,却留下了几分余沥,半碟残羹。莺娘看了,干笑不禁,才知女子的入学宗旨,原只争此须臾呢。若教沉鱼姊说起来,莫非又是什么新风气了。便洗过脸儿,照呼了沉鱼,相摧五手,同上楼头,轻移慢步的进了房门,点了盏似明似灭的灯,促膝言欢。两方面叙丁年龄,沉鱼却差长莺娘一岁,就此认作姊妹,顿成个萍水知交,又各各将家庭历史约略诉述一番。正说话间,看看窗上月色朦胧斜射,沉鱼道:“呀,夜将半了,妹子明天会罢。”莺娘道:“是。”于是沉鱼辞了莺娘,急煎煎归至寝舍去了。

莺娘即时闭上室门,孤灯寂对,猛然想起了一事在心,免不得取个锁匙,开了小竹篮翻出本《列女传》来,展卷披览,却一个个都是陌生面孔,前世也认他不清,便失声道:“阿呀难了,明日即须上课,倘是两眼墨黑,别被同学笑话呢。”